引子

  我的祖父叫赵善鲤。
  赵家祖上世世代代都是经商的,清末民初的时候,在北都最热闹的地界儿,像是茶楼、粮行、当铺、银楼、酿酒坊、布行等等一系列商铺,至少有一半儿都挂着赵家的招牌。
  虽说赵家生意经营范围很广,但是当年发家的生意,就是风水堪舆、八卦测字。
  赵家自有家谱记录以来,第一代就是明太祖洪武年间的赵麟。
  赵麟就是做风水堪舆、八卦测字的商人,俗称阴阳先生。
  洪武年间,明太祖朱元璋颁布了普法教育书籍《大诰》,《大诰》将当时人的职业大致划分为了民户、军户、匠户等,这是上等职业。
  最下等的职业,还是那个自汉朝以来就规定好的,商人。
  靠着给人看风水、测字、八卦占卜吉凶来糊口的行当,和戏子、优伶一样,都是下九流。
  而且,这《大诰》还规定了,如果你是军户,那你的儿子也得是军户,你是民户,你的儿子也得是民户,你是商人,你的儿子、孙子、重孙子,世世代代,都得是商人。
  所以自从赵麟做了阴阳先生以来,赵家世世代代也必须得做这个行当。
  到了清代初年,《大清律例》废除了这一规定,赵家人虽然还是商人,仍然处于下九流的行列,但是终于可以再经营其他种类的生意了。
  清中期的时候,赵家生意的经营范围越来越广,人丁也越来越兴旺,赵家宗族的族长还开办了家塾,家中的男丁女眷都可以上学,嘉庆、光绪年间还出过两个同进士出身,一个在杭州补过知县的缺,另一个在翰林院当过纂修官。
  既然赵家出了官员了,那么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族长便修建了赵家祠堂。
  每逢家中男丁举行冠礼(成人礼)、宗族内有什么要处理的事宜,或者是各种节日,祭祀之日,都在祠堂中进行。
  据我祖父说,尽管赵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每到了祭祀之日,赵家的理事人都会在祠堂里,把祖训念一遍,其中有一条儿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要求每个赵家的男丁都要牢记祖上是靠着什么起家,要每个男性家长将老祖宗的风水堪舆、八卦测字的技艺传下去。
  到了民国年间,赵家成了北都当地有名的资本家。
  民国十一年,赵家的长房长孙赵善锦出生,就是我的大爷爷。
  两年之后,爷爷赵善鲤出生。
  曾祖父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长子赵善锦身上,让他去念新式学堂,学英语、学法语,以及一系列新文化洋知识,期望的是有一天,赵善锦能去国外留洋,成为大学问家,还能把生意做到国外。
  对于二儿子赵善鲤,则让他在私塾念书,下学之后到柜台帮忙,闲暇之时,能在家和老一辈人多学学风水堪舆、八卦测字的技艺,以示传承。
  民国时期的北都,先后经历了北洋政府、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
  日子越往后,赵家的生意越不好做。
  今天,地界儿上的一个保长娶房姨太太,赵家就得送去十几个大洋。
  明天,警察署的警长孩子满月了,就又得给人家送去一个大金锁。
  再过两天儿,某一个国军部队打了胜仗,要设宴犒劳款待;打了败仗,还得设宴鼓舞军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个司令,那个老总,哪个不是两手空空而来,满载金银而去呢?
  赵善锦打小儿深知做生意的不容易,对这些个色中饿鬼,财上罗刹也是恨的牙根儿痒痒。
  因此,当赵善锦进入新式学堂接受了西式教育,学习了西方社会的制度优长之后,对当年的那种名为民主,实为独裁的统治深恶痛绝,也对赵家祖先留下来的,看似落后的、甚至可以视为糟粕的文化,嗤之以鼻。
  而他的弟弟赵善鲤,因为长年在柜上,见得多,经历的多,对于这些长官们的盘剥早就习以为常,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儿。
  而且别看他年纪小,却在这迎来送往的日子里,和这些主顾们的关系愈发熟络了,偶尔还会给来店里光顾的达官贵人们测上一字。
  刚开始的次数不多,但是准确率极高。
  久而久之的,来找他测字的贵人就越来越多了,逐渐的还有了点儿名气。
  再后来,赵善鲤就被这些人视为小仙儿,那些之前几乎每个月都要来敲一笔的贵人们,也渐渐的碍于颜面,少来,或者不来了。
  要来,也是来送钱的。
  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1938年,是国共合作抗日的第二年,这时候,16岁的赵善锦考入了北都的一所教会大学。
  而在大学的第一学期,他认识了几个红色人物,接受了红色教育,并且从此把红色主义奉为了自己的毕生的信仰。
  又因为当年的日本人已经打到了北都旁边,局势非常惨烈,所以赵善锦在第一学期就辍学了,并以长房长孙的身份,接管了赵家的生意。
  他瞒着家里所有人,从账上支出了十几万大洋,汇到了香港某个公司的账上,买来了一批西药和武器装备送到了红色一方的抗日前线。
  这种事情在当时是极为危险的,因为当年的北都,到处都是日本狗和白色政权的眼线,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就这么地,赵家把每年的盈利的一大半都捐出去打鬼子了。
   1947年,北都的老百姓大多数都准备跑了,有势力有背景的,都坐上了去台湾的飞机。
  赵家是资本家,从表面儿上看,也是和国民政府的人物走的最近,所以赵家的老人儿都准备把家产卖了,换些个小黄鱼儿,带着全家去台湾。
  当曾祖父告诉大儿子赵善锦这个决定时,赵善锦拿出了一纸入党证明,说他这些年捐给红色政权的物资,早就在组织上留下了名字,等红色政权进了城,拿下了北都,咱赵家就是功臣,跑什么。
  可是曾祖父看见这张证明,却皱起了眉头。
  两天前,也就是1947年的除夕,曾祖父带领赵家族人在祠堂里祭祀祖先,在宣读完祖训、祭祀完毕之后,曾祖父对族人们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说出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并且提出了变卖家产,换成黄鱼儿去台湾的想法。
  一听到这话,族人们都开始小声的议论起来。
  曾祖父的三弟,也就是赵家的三房,他听见自己的大哥说要去台湾,说道:“大哥,咱门赵家世世代代都在北都,人脉关系也在北都,就这么卖了,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还能有咱的戏唱嘛······”
  二房一听到三房发言了,也说:“对啊,况且现在国民政府都在往台湾跑,老百姓也都在往外逃,咱们店里的货,还有什么房产田地在这个节骨眼儿根本就没人要,不值钱,卖也卖不了多少钱。”
  三房接着说道:“大哥,咱赵家都是做生意的老实人,就算要改朝换代了,那新来的老总不是还得吃五谷、穿衣裳吗,不是还得做咱的生意吗,要不咱就留下吧。”
  曾祖父说道:“你们都忘了辽城的事儿了吗?辽城的齐掌柜、刘掌柜,商会主席都······你们都忘了吗?”
  族人一听到曾祖父说起辽城的事,想到那些个掌柜们的下场,一个个儿都吓得不敢再开口说话了。
  曾祖父说:“买家这方面儿你们不用愁,我已经找好了合适的人,只要你们同意,他会以市场价的四成买咱们的产业,还可以给咱们一架飞机,去台湾。”
  “这······”
  二房、三房听到这里也都没了话说。
  “所以,我今天就是来问二房三房,你们谁要和我一起走,就在初四早晨到我长房来见买家,商量合适的价格,月内把事情办妥,争取到了二月,咱们就能走。
  二房开口说道:“大哥,要不然,咱门依照祖训,凡遇大事,请祖先的指示,先占一卦。”
  曾祖父想了想说:“也好,那就依照祖训,请老龟壳、银花炭火。”
  除夕的前五天,赵善锦去雁城收账了,本来说好的会在除夕赶回家过年,但是就在回来的路上,山路塌方了,只能绕道回北都,这一绕道,就耽搁了,没能赶上除夕的祭祖。
  曾祖父让赵善鲤代他哥哥取来了老龟壳和银花炭火。
  曾祖父将银花炭点燃后,转身对族人说:“大家都跪下吧。”
  赵氏族人齐刷刷的跪下,曾祖父也跪下了,他看着祖宗牌位和银花炭火盆,口中念念有词的祷告着:
  “赵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们又要给各位添麻烦了!”
  曾祖父向地面重重的磕了三下头,族人们也都跟着照做。
  曾祖父继续说道:“现如今,这天下怕是要改换门庭了,以前姓蒋,以后恐怕是要姓共了。不肖子孙请列祖列宗能给族人们指一条生路,是该变卖家产,全族迁往台湾,还是该留在北都,守住家业。请列祖列宗赐字。”
  随后,族人们也一齐说:“请列祖列宗赐字。”
  曾祖父将老龟壳凸起的一面朝上,扣放在了炭火盆上。
  之后,赵氏族人就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待着龟壳发生变化。
  大约半刻钟左右的时间,老龟壳发出了砰砰砰······那种细微地爆裂声。
  那老龟壳的表面被炭火烤的轻微开裂了,形成了一些歪歪扭扭的裂纹,但是仔细辨认,这些裂纹不像是无规则的乱划。
  左边的裂纹连起来的话像是一个趾头朝下的脚印。
  脚印右上方的裂纹,像是一个“申”字的图案。
  “申”字纹路的旁边还有一个“十”字交叉的裂纹。
  而“申”字纹路的上方被火烤焦了,形成了像鳞片一样的纹路。
  左边的脚印,有行走的意思,可以视为“辵”字,也可以视为“走”字。
  脚趾朝下,上北下南,指向的是南方朱雀。
  脚印右边的“申”字图案加上“十字”交叉的纹路,其实就是甲骨文的“盾”字。
  盾,就是上古时期士兵作战时,手中握持的护甲。
  申字上方的像鳞片一样的纹路,则像是护甲的纹路。
  “辵”字加上“盾”字,合起来就是“遁”字!
  “辵”字,代表行进。
  盾字,代表护甲。
  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在盾甲的掩护中逃跑。
  看到龟壳之上的“遁”字,二房三房当下表态说要和大哥一起去台湾,并表示这几天会将几个铺子悉数盘点一番,初四就去长房家里和买家见面。
  正月初二,赵善锦回来了,他将从雁城收回来的钱归到账房之后,就去曾祖父房里请安了。
  曾祖父把要去台湾的决定告诉了赵善锦,并吩咐他,让他这两天把长房的所有存货还有房产田地都盘点好,初四就要交给买家过目,不能耽误。
  赵善锦本打算将这些年资助红色政权的事儿瞒到底,但是一听他父亲说决定要去台湾,只得将这些事儿和盘托出,并且保证,如果赵家能留下来,那赵家将会人人都是功臣,红色政权进入北都之后,会更照顾咱家,说不定还能出两个大官儿呢。
  曾祖父听完这些话儿,犹豫了片刻,吩咐下人请来了二房和三房的,把赵善锦的话告诉了两人。
  “二弟、三弟,你们说,咱们到底是走还是留。”
  二房和三房的本就不愿意走,只是因为辽城的掌柜们被抄家批斗的事儿才产生了要走的念头,再加上老祖宗给出的“遁”字,这才下定的决心。
  当他们听说长房的大侄子不仅早就是组织上的人了,而且还立下了大功,再次动摇了。
  二房的说:“大哥,善锦给未来的新老总立了功了,那是好事儿,可是祖上传下来的龟卜测字之术,你我都知道,几乎可以做到万无一失。这要是不走,会不会······发生不测的事儿呢?”
  三房的也说:“是啊大哥,不走当然是最好的,可是咱们前两天才从祠堂请的字,如果不走,是不是有点儿欺师灭祖的意思,往后咱们怎么和小一辈儿的交代呢?”
  赵善锦说道:“两位叔叔,这都什么年代了,飞机火车、电灯、电报都有了,你们怎么还搞那一套封建迷信?再说了,红色政权能打赢,那是靠测字测来的吗?人家红色主义打根儿上就不信那一套,不也马上要领导全国了吗?”
  二房和三房的听到赵善锦说这话,只得笑笑,并且表示,好像还有那么点儿道理。
  二房的说道:“大哥,这善锦立功的事儿,说不定祖宗还不知道,要不然咱去祠堂再请一字,或许祖宗就让咱们留下了呢?”
  “也好。”
  赵善锦无奈的说道:“又来了又来了,刚刚还说我说的有道理,现在立马又搞那一套,啧啧啧······封建迷信真是害死人!”
  曾祖父说道:“善锦,不得无礼!快向你两个叔叔赔罪”
  当天晚上,曾祖父带着二房的、三房的,还有赵善锦,四个人一起去了祠堂,祷祝之后将一个年前新收来的老龟壳放在银花炭火盆上,跪在地上等待祖先的指示。
  轰地一声,整个龟壳燃烧了起来。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供桌晃动了起来,供桌儿上的牌位也开始摇摇晃晃的,一个接一个的从架子上掉了下来。
  “老祖宗啊,老祖宗啊,不肖子孙知道错了,你们别动怒,别动怒啊······”
  曾祖父和二房三房的赶快跪在地上,一边儿说着求饶的话,一边儿如捣蒜般的磕着头。
  第二天,二房的和三房的起了个大早,到曾祖父家里表了态,说他们和自家的商量了一宿,还是决定去台湾。
  曾祖父这天晚上也没闲着,和赵善锦、赵善鲤两兄弟商量了一个晚上。
  赵善锦说祠堂里牌位掉下来的那一幕,应该是供桌下有老鼠或者家里的猫窜进去了,而龟壳着火也是正常现象,冬天干燥,龟壳就像柴火一样遇火就着。
  并且,赵善锦还把留在北都的好处,以及未来新世界的图景描述的绘声绘色,声情并茂。
  赵善锦的弟弟赵善鲤却一直持反对意见,因为祖宗牌位跌落,卜卦的龟壳起火都是最不祥的预兆。
  可是老爷子动摇了。
  因为他最看重的就是大儿子,最欣赏的也是大儿子。
  而且赵善锦在上学期间就经常参加辩论赛、演讲会之类的活动,口才那是相当的好。
  据说,国共联合抗日之前,凡是北都爆发过的学生运动,赵善锦几乎是场场都在,而且次次都是小领导。
  在那些年月儿里,不仅没什么事儿干的学生们听了他的演讲,会满腔热血的上街游行,就连平时要维持生计过日子的街坊邻居,听了他的演说,也都能放下手里的活计,去街上摇旗呐喊。
  这一晚,曾祖父听了赵善锦的演说,越听越觉得在理。
  “诶······对对对,是那么回事儿。”
  “呀······是是是,有那么点儿道理。”
  赵善鲤看见父亲听了大哥的话之后,那满面春风,就差笑出声儿来的样儿,气的摔门而去。
  看见打小儿就没什么脾气的二儿子发这么大火气,老爷子愣住了。
  他明白二儿子生气的原因,还是因为祠堂祖宗训示的事儿。
  是啊,老祖宗的东西不能忘啊,老祖宗的话不能不听啊。
  “善锦啊,你也回房吧,我再想想。”
  赵善锦知道二弟为什么来这么一出儿,对父亲的犹豫也是心知肚明。
  他说道:“爹,您还有什么可想的?害怕老祖宗怪罪您?”
  曾祖父沉默了······
  “爹,那都是封建迷信,要是您因为那王八盖子上的花纹儿,舍了咱的家业,断了咱老赵家的远大前程,那才是老祖宗该怪您的呢。”
  “你放肆!”
  “行,既然这样,那我现在最后一次表明我的态度吧。”
  “我是给组织上立过功的人,说句难听点儿的,有大好的前程在前边儿等着我呢,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当然······你们真说要走,那我也拦不住!”
  “等到你们真要去台湾的那一天,我······送你们上飞机!”
  说完了话,赵善锦也走了。
  其实呢,整个儿晚上,赵善锦说了一箩筐的游说之辞,最有分量的,就是最后这些话。
  而这其中的原因,还得从曾祖父自身说起。
  在曾祖父的那一辈儿,曾祖父是家里的长房长孙。
  可是他的父亲却不喜欢他,总说他蠢的像猪一样,或者长得跟窝瓜似的,不堪入目,不堪大用。
  但是,却经常当着他的面儿说些老二、老三生的好、生的俊,聪明伶俐,简直就是面瓜心鬼的洛阳人等等之类的溢美之词······
  赵家的当家人不待见他,那下人丫鬟们自然也就不待见他了。
  虽说,当年的那些下人们还没做到用剩菜冷饭虐待他的程度。
  但是,那些年,无论是家里置办些什么好物件儿,下人们总是会先送去二房、三房,等二房三房的挑完了,才把剩下的给他送去。
  冬天用炭、夏天敬冰,下人们也都是紧着二房三房的用度,而每一年长房都是最后一个用上这些个东西的。
  这些事儿看似不打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但是真把这些事儿放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那就是对这个人自尊心的一种无声的摧残。
  这些童年时期的经历,致使曾祖父的一生似乎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之中。
  所以,当曾祖父继承家业有了儿子之后,他心里一直都有一个情结,那就是一定要对长子好,一定要给足赵善锦作为嫡长子应有的尊荣。
  如果有人问曾祖父,说有一天赵善锦和赵善鲤同时掉进了水里,只能救一个的话,你选择救哪一个呢?
  那这个问题对于曾祖父来说,都不是一个选择题了,而是一个填空题,而这个答案,就是赵善锦。
  如果说,让老爷子在赵善锦和祖宗牌位、祖宗家法之间选择一个的话,老爷子可能还会犹豫一下······
  但是,即便踟蹰不前,徘徊良久,苦苦思索,绞尽脑汁之后,老爷子肯定还是选赵善锦。
  因此,曾祖父想了很久,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但是大儿子赵善锦更不能丢。
  留在北都确实违背了老祖宗的训示,前路也很可能会遇到一些凶险的事情。
  但是,老话儿总说,父子齐心,其利断金嘛!
  曾祖父相信,就算遇到再大的事儿,只要长房的人团结在一起,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所以,曾祖父最终还是听了赵善锦的话。
  赵家的长房也因此留在了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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