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知道那些未知,却不知道答案就在不久后的将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极无情的人。
她的好友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晃着二郎腿道,毕竟是做得这么成功的商人,不狠心不自私那才意外。
她也曾直白问过他,你做事,是否凡事不离“利”?
他似是觉得她这话问得白痴,若无利,此事有何意义?
她听着这话,心里猜测,与其说他无情,倒不如说他现实。谁不是怀着满腔热血来到这世上,摔了几次跤还不学着变得现实?
正如同他所说,就算你帮了别人,别人也未必感激。尽如人意谈何容易,不如自私一点。起码对自己好,自己会开心。
记不清是哪一个迷迷蒙蒙的雨夜,她在电话这头哭得撕心裂肺。他似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哭得如同洪水猛兽的女人,只能不停地重复,别哭了,别哭了。
她红着眼睛开玩笑道,你在别哭了后面加个乖,我还会以为你是会哄女孩子的。
电话那头语气一冷,那我挂了。
别别别,她吓得鼻涕差点流出,你别不要我啊。
终是听到那头叹了口气,用几乎算得上宠溺的语气道,我何时不要你。
她记得他们聊了颇久,从公作聊到人际,从人际聊到青春,甚至连穿开裆裤时的糗事都没放过。她快昏昏欲睡时听到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女孩子,对自己好一点。
她愣住了,半晌吐不出一词。
你只说我无情,他顿了一下,那你凡事顾及他人,对自己岂不是无情?
她拿着手机呆呆地坐着。在他说这句话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她没告诉他的是,这句话确实在她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涟漪。但她还是笑着开玩笑,歪理。
他在那头气得又欲挂电话。
她又急急地叫住他,等下等下。他似是耐心地等她开口,一阵寂静下只能听到电话那头人微弱的呼吸声,却像是就在咫尺之间。
她平复了一下自己过快的心跳,犹豫了片刻才道,谢谢。
那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客气了。
她在电话这头也笑了笑。
挂了电话后,她放下举着手机已经发麻的手,看了看远处的天空。茫茫黑夜中并没有星星,但是她可以看到光亮。也许是城市的灯火,也许只是折射出来的海市蜃楼,又也许是她一时兴起的渺茫的希望。
她也曾有过自己都鄙视的弱智时刻,像个青春期恋爱的小女孩一样,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用标准的正楷写满他的名字。开会的时候她打开本子,不由得叹气。
旁边的同事八卦地凑上来看,谁的名字啊这是。
唐衍?!同事的声音忽然高了个八度。她连忙拿手捂住那人的嘴,你小点声啊。
同事了然地笑笑,好巧,唐衍也是我男神。
她想,其实自己冲动一点,大胆一点,未尝不是不可以说出“我男人”这三个字。但是她回想起财经杂志封面上宛如模特般高高在上的他,再看了看如今这个食物链底层的自己,终是作罢。
某次她翻朋友圈翻到她大学时小学弟的照片,笑嘻嘻地拿去给他看,呐,小奶狗啊,不错吧?
不错啊,他放下报纸,看来是嫌我老了。
对啊,你拿报纸的样子和我祖父一模一样,她笑得更肆意。
他顺势把手中的报纸递给她,让她看那一页。她盯着瞧了半天也不知道哪里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到那个女模特没,他支着下巴看着她笑,最近她和我公司有个合作。
她仔细看了看那个照片,是一个刚出道的女模特,脸蛋精致,身材火辣,前凸后翘,啧啧……
这下轮到他笑得开心,她总是冲我眨眼睛,我不知为何。
你不知为何?!她心里早把他凌迟千万遍,脸上还得保持微笑。
我公司下属说那叫抛媚眼,我……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某个女疯子给扑倒了。
叫你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咬死你!咬死你!她泄愤似的去啃他手臂。
他痛得倒吸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脸,谁叫你嫌弃我老,我不自卑的啊。
她也回以灿烂一笑,那你找个胸比头大的超模给我看,我不自卑的啊。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她的胸部,是该自卑的。话音刚落,胳膊又被人抓起来啃了几下。
不过呢,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腰,腰够细够软就好,我比较钟意这个。
她毫不客气地把那只咸猪手拍开,脸上摆出嫌弃的表情,连连道恶心死了,不过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
她抬起头来,正好对到他含笑的眼睛,透过他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她自己的倒影。在他眼波的晃动下,自己的倒影也随着轻轻浮动。
她不禁想道,他也终是没那么无情的吧?
直到那一天,她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了过去。再发了一条朋友圈——唔,单身了。
然后蹦蹦跳跳地直奔烧烤摊。
等他赶来的时候,正看到她用嘴撕扯着肉串,左手一串右手一串,左右开弓地吃着。
他气得像是要吞了她,却还是忍住怒火在她对面坐下,你给我解释一下。
她低着头专心啃着肉串,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就是分手啊,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好腻的。
他叹气,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受不了了,她放下手里的肉串,终于卸下了脸上的假笑,我受不了你每天和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绯闻,受不了所有人把我们俩放在一起对比时说出的不登对,受不了你一直对我若即若离仿佛我不重要的态度……
他忽然打断她的话,恶狠狠地盯着她,你对我来说重不重要,你到现在还没点数?
她静静地低头看着桌面,最后抱住自己的头,我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不知道你的笑容你的那些好是不是只是假象,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我脑补出来的黄粱美梦……梦醒了,你还是会回去做那个高高在上又无情的唐总,我还是那个永远触及不到你的吟筝……她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都说女人有时特矫情,此时她在自己身上真的见识到了。
他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力度大得差点让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水都落下来,你就这么自卑?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自己好不好,喜不喜欢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你那么在意别人的话,为什么不在意我的?我不是人吗?我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有听过吗?我说我喜欢你,说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这些,你有相信过吗?
她含着眼里的泪水愣愣地看着他。在她的印象里,他还从未如此失态过。
你妄自菲薄的样子真让人厌恶,他嘲讽地笑了笑,不过,与其说你自卑,不去说你不相信我,也许,你本身就不够爱我。
算了,他摆摆手,就这样吧,我也累了,说完就起身欲走。
她终于像用尽全部力气一般喊住他,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终于变得足够强大,足够配得上你了,我会来找你,我们就……
就怎么样?
她无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想到未来。就像很久以前他在电话里耐心地安慰她时的那个夜晚,她看到黑夜中闪现的点点光亮,却终是触及不到的幻想,随着微弱的夜风慢慢模糊,然后消失殆尽。
他的脚步只停顿了一下,就继续朝前走去,直至完全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夜市之中。
人生也许永远不是爽文,就算再怎么努力,她也永远达不到他的高度。她还是那个吟筝,几年前拖着行李箱逃离那个城市的吟筝,工作得很拼命却得不到领导赏识的吟筝,每天加班加点还被人抢功劳的吟筝。但是她终于成为了她想成为的独立女性的样子,她终于也能买到名牌包包,终于不再那么在意世俗的眼光和外界的流言蜚语,被人辱骂时终于不会再忍着一个人偷偷地哭,而是会面带微笑地反唇相讥,她也终于,体会到了偶尔自私的快乐。
很多个夜晚,她也想过,就这样其实够了,一个人又怎么样,反正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爱自己。
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在某个深夜讲出一堆堪称歪理又极度现实的言论,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对自己好一点了。
也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教给了她那么多对抗世界的方法,自己却被她传染得越来越傻。
她终于又拖着行李箱回到了这个她曾经快乐过、迷茫过、想逃离、却终是怀念的城市。
她规划着一步步的生活,得意地看着之前的旧友在她巨大的变化下露出的惊诧表情。甚至在她看到大学时的前男友时,还有一种跃跃欲试,想旧情复燃的冲动。
她把自己的签名换成了特别老套的一句"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也许始终忘记不了,但终归可以放下,可以释怀了。
直到那天她正和好友谋划着追回小奶狗前男友的策略时,好友无语地说,你就别糟蹋小草了,还是唐衍适合你,都渣。
她心里忽然一跳,仿佛那些一日日建造起来的看似坚固的金属外壳,那些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伪装,顷刻间便轰然坍塌。
她不知道好友是无意提起,还是在试探她。她忍着心里翻天覆地地要喷涌而出的情绪,露出了一个假笑道,唐衍哪里是渣,明明是变态。
她忽然很怕好友问起,为什么不去找唐衍。
她有很多勇气,她可以只身一人挂着招牌假笑去和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高中同学见面,可以对已经有女朋友的小奶狗前男友虎视眈眈,却不敢去拨一下他曾经的号码,连验证一下那个号码是不是已经是空号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
鬼知道啊。
她显然是忘记了,这个世界很小,巧合太多,何况还是在同一个城市里。
同学聚会的时候,她走出餐馆,看到一群人正嬉笑着开着玩笑。站在人群中间的那个人,她几乎是刹那间就认出来了。
她不敢说化成灰她都记得他的那种假话,但确实是他没有怎么变,依然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目空一切的眼神,还有轻而易举就能让她认出来的一切。
周围人忽然起哄着把他推到旁边一个女人身边,还喊着"嫂子"。她不知道一片喧扰声中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只知道在初夏的晚上,她竟然都感觉到夜风寒冷地直刺心底。她看了看那个女人,是个外国美人,金发碧眼、身材火辣、前凸后翘……靠!
他的口味怎么越来越重!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一群人的欢乐,于她而言不过一场虚无的隔空转播。说不清楚的冲动,她猛然打开手机,在通讯录里按下了那个几年间她一直看却不敢按下的名字,一条短信就这么发了出去。
她发的是,许久未见,你怎么还是喜欢这种胸比头大的。
熟悉的话,让她差点落下泪来。
之后的事,不过就那么回事。
她从餐馆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时,收到了一条"你不是啊"的回复,笑着哭着迷茫着不解着过了大半个晚上。
她所在的公司和他的公司有个商业上的合作。
她在他的咖啡里加醋,让他在开会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喷出来。
她发现那个叫Miranda的漂亮外国妹纸还不是所谓的"嫂子"。
她也许还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当时分手后他再没有找过她,她离开的时候也没有挽留,几年间也没有任何消息,但是她一发短信他却能那么自然地马上回复,就仿佛,他们彼此从未远去过,那些美好的往昔只是发生在昨日。
关于这些,她或许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只知道,那天她把自己的签名发给了他。
他马上回复,相忘你个鬼,要忘你还在我咖啡里加醋来招惹我。
她差点笑出声来。
我发现,我真的挺喜欢吃回头草的,她颤抖着打下这行字,发了出去。
找你的小学弟去啊。
这个人!她怒了,却还是解释道,我和他早就没有什么了。
哦,对面的回复倒是简短得很,仿佛在消耗着她为数不多的勇气。
我不知道破镜能不能重圆,她深呼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注了铅一般,连打字都打得很慢很艰难,可是我想试试。
她咬牙,一闭眼把这条短信发了出去,然后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灯火还是那么忽明忽暗,虚无缥缈。
手机忽然猛地一抖,她发了疯似的点开那条短信。
如果它从未破过呢?
她笑了。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办公桌后方缓缓地抬起头来,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部轮廓模糊地勾勒出来。
她再走近,看到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有些泛金的瞳孔,那里面全是她晃动着的倒影……
还有某种她道不明却无比渴望的东西。
现在她知道了,那应该是关于她未知的全部答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