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订飘忽的人生

那个蹲在山谷里的车站,经过第一次就永远立在了我的心谷里,常常无端由地招我去回望它。每至于此,便心绪纷繁,目光迷蒙,像走入梦幻中----去看看,成了我的宿愿。

并非刻意选择,成行的时节恰恰也是春节。行前和行中,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强烈地要去看那个蹲在闽北山谷里的火车站?我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即人生首次远行,车站一停,记忆深刻。是的,为了这个深刻的记忆,我曾在一篇记录鹰厦铁路之行的文章中专门辟出一章,回忆我在这个名叫“来舟站”的地方,所看到的夜色,所遭遇的人事,所产生的感受----但这依然不能替代我去到跟前,再亲眼看看它的心愿。

导航仪的提示让我的心跳加快了节奏,我让女儿将前方一段空荡深幽的道路拍下,以宣告我开始进入车站的地界,也为表达一种莫名的仪式感,尽管,此时我并不能说清楚数百里驱车前往的具体缘由。

沿山公路转过一个弯口,一条坦荡的大河映入眼帘,这就是那条叫富屯溪的溪流了,原来它是一条完全可称为江河的溪流!四十年前的夜雾里,我站在桥头张望,并不知道它的全貌。溪上一桥横跨,挑起两岸密集而暗灰色的建筑,雨水中,老旧的墙体更显斑驳。当车头对向桥口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处在了四十年前在对岸望向的位置----我与来舟站的再见换了一个方向,要从溪流的对岸走向它和它所在的小镇了。

汽车在桥北着陆,迎面遇到一个拥挤的Y形岔口,未及细看,便沿左侧的岔路向车站驶去。一边避过交会的来车,一边留意着路过的行人,道路不宽,又被占道停放的车辆和摊位割占,更加逼仄,行车和行人似乎都像在阻拦我前往车站似的。忙乱间忽然人散车止,竖着“来舟站”标志的建筑已立在我们的车前。

我竟像一个久别的游子,要在老母的面庞和身体上寻找记忆中的特征了。我的记忆在忽明忽暗中交替,车站大厅的外墙还是老旧的水磨石装饰,通体灰白,窗沿和墙根积满灰尘,高处的墙面印着道道雨迹,静默地立在我眼前----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人头攒动、人声嗡响的车站。车站的“出口”标志仍在,狭窄的通道也是原样,但铁门紧闭,锁链也已经有了锈迹,隔着铁栅望去,一列黑色的铁皮货车横在眼前,像一堵黑色的墙。

站台上空无人迹,我像急于找寻什么,忙又折回候车大厅,贴着大门的玻璃向里面张望,慌忙间有人从一扇侧门走出,告知车站已经停止客运,专做货运了。我更加迫切地向里面张望,乘客和条椅已被羽毛球场和牌桌替代,显然已经改做职工休闲健身的场所,但候车厅的结构仍是原样,左右两个大门面向站台,我的目光特别在左侧的大门刻意地停留,这是一条特殊旅客进站的通道,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就是从这里与一队特殊的旅客一起先行入站,最后又在后续旅客的拥挤之中续上晚点了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的。

那些特殊的旅客是刑满释放人员,对话中得知,当年入刑时许多还是青年,现已老态尽显,蜷缩着穿着棉质囚服的身体,蹲在地上等候进站。站在一旁的大个子是负责遣送的人员,现在想来,显然是担心旅客太多,怕自己顾及不了,将与此毫无关系的我邀来帮助,于是使我人生首次的远行便在艰辛外,又添了奇异,这是眼前这个山中车站总牵扯我的原因之一吧。

物已不全,人则尽非,像瞬间消失于旅客潮流的那个夜晚,眼前这个特殊的进站口只剩下沉寂的铁栅,那些蜷缩的身体和默然的面庞更是如烟尘般散得干净了。我后退几步,再将车站的上下投入地看了一遍,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寻找记忆中的其他碎片。

火车启程后就晚点,记得我是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拖着站了数小时的双腿,神魂颠倒地落地于这个烟雨中的小站的。被出站的人流拥挤到站外,再折入已经挤满旅客的候车厅,等候中转的班列。哪知等来的是列车不断晚点的消息。为消磨难耐的时间,我走入了室外的夜色里,使我与富屯溪边的这个小镇有了一段同烟雾一样迷蒙的接触。可现在小镇已经现出它的面目,而我却捕捉不到记忆里的那些场景了。

沿来路折回,有“经委大楼”在路口耸立,带出一条通向溪桥的街道,从密集的人车和纷繁的招牌看,是小镇的主街,左侧的那间酒店是否是那个凌晨置备婚宴的地方?但那是一个宽敞的餐厅,通明的灯光,临街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一张张木质的方桌间移动着摆置餐具的身影,静默中透露出将要到来的热闹。但眼前的这间酒店门厅窄暗,毫无记忆里的信息,几十年过去,那时的许多建筑都已经改建或拆除了吧。

沿街一路走过,仍然没有过往的记忆,我们在岔口的桥头停下了脚步。这是车站以外,唯一还能对应往昔的场景。我站在了那个凌晨向桥梁尽头眺望的位置,记忆便瞬间复活,记得天色已经现出灰白,雾很浓,在小镇稀疏的灯光下,四周静谧而深幽,忽然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即看到一位挑着担子的菜农颤颤悠悠地从晨雾里走来。现在的桥已经退去了神秘,从对岸过来的已是各样的车辆,但毕竟还能唤起从前的记忆,便格外地仔细张望。天空依然下着小雨,雨水柔和地落在溪面上,像敲着密集无声的鼓点,溪水宽阔丰盈,缓缓地流着,对岸是像高大的屏风一样的大山,山腰和山谷间浓雾不断地升起、漂移。“雾仍飘,水照流……”。

正当我感慨时光变化之时,侧后方传来嘹亮的汽笛声,是一列如黑色长龙的机车驶出车站,向山谷的深处盘旋而去,汽笛间隔地鸣响,更衬托出机车的虎虎生气。此刻,四十年前我在来舟的所见忽然密集地在眼前飘动起来,如一张张明暗不一的相片:疲惫而翘首张望的旅客,散失于人潮中的刑满释放者,从铁皮货车里跳跃而下,在站台的洗漱池前洗漱、嬉笑的战士,穿着油腻的工装,在车轮前弯腰敲击的巡道工,餐厅里趁夜准备结婚酒席的服务员,挑着担子,在晨雾里疾步赶早市的菜农,还有天上的雨滴,山间的云雾,桥下泛着白光的流水,还有我,一个稚嫩、懵懂又好奇的独行小伙,以及现在的我,一位已经卸下沉重的征甲、在故往中找寻来途的老者!

来舟站,来舟镇,四十年迷蒙人生,万千回星辰起落,因与你们的重见,而在云雾飘忽的重峦间架起了一道连接今昔的桥,将生命的一段悠长的时空具象地连接和呈现,使岁月和生命的虚无感回归真实。

来舟站,来舟镇,数十年来,在你们身边聚散离合的旅客无法计数,你们作为福建省当年最大的火车编组站和必经地,描绘了一幅多么巨大的江湖人世图,南来,北往,东去,西行,都在喧闹和沉寂中交替,而今天你们忽然搁置了画笔,让穿梭、拥挤的过客瞬间散去,仅留下雕塑般无声的车站,是要更凸显车站的象征意义,告知人们,匆然而过、骤然消散,是世态人生的真实形态吗?

青山依在,溪水长流,人世的面容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但仍依稀可见从前的眉目,令人感受到生命时空的真实与神奇。

以此纪念故地重游,并将飘忽的人生装订。

你可能感兴趣的:(装订飘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