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一束细细的灯光打在黑乎乎的舞台中央,半天没有动静。突然,一个人跌倒在光束里,趴在地上,脸上涂着浓厚的油彩,黄色的衣服尤为幼稚,硕大的红鼻子头碍事地摇晃着。他张着嘴仿佛说了什么,夸张的形体惹得台前的孩子笑出了眼泪。这是全国最著名的小丑,一个伟大的喜剧家。

后台,小丑的化妆台在一众演员的边上,模糊的镜子,布面破损的矮凳,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脏乱破旧的道具,要搬家了,马戏团为期一个半月的演出完毕准备流浪去下一个繁华的都市。小丑搬着一个褐色的大牛皮箱往车上装,他额头的青筋和缓慢沉重的步伐告示了箱子的重量。“嘿,红鼻子,需要帮忙吗?”“你好啊,红鼻子。”“红鼻子,再做一个那样夸张的动作吧。”说着那个人往前一倾,表情抽搐,引得周围回家的观众们一片笑声。小丑把牛皮箱放进车后座,向他们摆了摆手,露出夸张的笑脸,然后像是要摔倒一样鞠了一躬欢送他们离开。

大家喜欢叫小丑红鼻子,不只是来看表演的观众,还有马戏团的伙伴们。小丑那像是从鼻梁骨就开始变红的鼻子实在是太引人注意了。小丑打开车门——一台老式的福特轿车,伙伴们陆陆续续地往车上运着什么,大家看到他也只是扫了一眼,偶尔有人会打着招呼取笑一下小丑。他的性格实在是太软懦了,妈妈教给他的尊敬别人让他毫无保留甚至退让出自己的城池来达到目标,以至于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也就让接下来的故事得以延续。

小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时天将将擦黑,本来是马戏团安营扎寨的地方只剩下垃圾遍地。小丑扣扣眼屎,抹到裤子上,把脚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发动了引擎。他知道下一个约定的地方,大家都知道,马戏团没有太过严格的规定,大家只要按时到达目的地不影响演出就可以拿到工钱。
前面是一段盘山公路,小丑记得它,来的时候那段陡峭的上坡路让他开的这辆老家伙没少吃苦头。不过走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轻松的下坡让小丑体会着从未感到过的疾速。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夜色浓得像是在掩盖什么。前面就要转弯了,小丑记得那儿,一个很急的弯道,疾速让小丑心跳稍微加快,他突然不想刹车,就想这样一路冲下去,冲下山路,冲过城镇,冲破这个一如既往漆黑沉闷的夜晚。
他真的冲下去了,不过不是从山路,他冲出了公路护栏,跌下了山坡。醒来的时候是夜里,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拨掉脸上的碎玻璃屑,有什么东西糊在脸上黏黏糊糊的,他要抬手摸摸,胳膊却使不上劲,右臂卡在副驾驶下面了,副驾驶座底下有一个铁片,一半嵌了进去,一动就感觉撕裂般的疼,震惊和疼痛让他暂时忘记了他的左臂。不一会儿,等他适应了处境,他发现左臂没有受伤,这让他稍微感到庆幸。他扭过身子,打开头顶的灯,车里乱糟糟一片,他其实没带什么行李,衣物都在后备箱,后座只有他的牛皮箱,牛皮箱翻开着,小丑恍然间看到了潘多拉的魔盒,尘封的怪物呼啸般席卷而来扼住了他的喉咙,不如死在这里好了。
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小丑还没有搬家,这个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没有基因突变,没有各色的标签,那时候小丑还不叫小丑,至于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小丑天天跑去村子后面的土坡玩,带着一小袋子玻璃球和一块小石板。
那是一个相当炎热的午后,小丑拿着玻璃球的手不断地沁着汗,额头的汗珠滴滴打在干燥的土壤。他挖了一个洞眼,用来弹玻璃球玩,挖洞的时候,他发现,土层下面潮湿且阴凉,于是他现在一只手弹着玻璃球,一只手扣着土。这一块地带本来就没什么人,随着酷暑的降临,基本几天都很难看到个人影。小丑在土坡下面画了长长的一个横道,以此分隔,上面是他自己的领地。我是城主,小丑幻想着动画片里那些雄伟的城堡。“唰”一声,手里的玻璃球快速地飞了出去,准确地击退了洞口边上的玻璃球,并给撞下了土坡。“耶”小丑开心地笑了起来,谁敢侵占我的城堡,我就打败他!他心里这样想着。
小丑跑下土坡,去捡玻璃球,突然,他看到远处一个男人背着什么粉色的东西进了树林。孩子天性的好奇心促动他朝着林子走去,他慢慢地走过去,刚一进林子,他以为他跟丢了。但是当他安静下来时,他听到了蝉鸣之外地一些奇怪的声音。循着声音过去,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小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瘦小的身体被生命力旺盛的大树完全地遮盖住。那个男人用手把什么抵在树干上,他的裤子褪到了膝盖,不断地向前耸动着身体。小丑换了一棵树,这时候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儿,大概要比他大几岁,男人用手捂住小女孩的嘴巴,痛苦的呜咽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随着他不断地耸动,小女孩的泪水滚滚落下。她已经无力挣扎,小丑透过泪水看到她眼里的祈求与痛苦。男人的表情越发地狰狞,最后绽放成一种歇斯底里的魔鬼的样子,他不动了,小女孩顺着树干滑落下来,男人低头提了提裤子,扭头走掉了。
小丑伫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那个小女孩很痛苦,他能感觉到小女孩的求助的渴望,甚至是绝望。但是,他不敢动,男人狰狞的样子吓坏了他,等男人走后许久,小女孩要穿衣服的时候,他尝试着迈动了僵硬的双腿,他扶着树干,拖着双腿般走到了小女孩的跟前。女孩的衣服散乱一地,他蹲了下去,女孩没有抬头,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祈求,痛苦也一点点消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没见到过的眼神。


……


小丑看着牛皮箱里的东西,随处可见的玻璃球,一块薄薄的小石板,一罐泥土,还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的光碟,角落里还有一个粉色的洋娃娃,箱子底部有好多照片,随着猛烈的撞击,如今撒的车里到处都是。那是一张张笑脸,有马戏团各地演出的观众们集体的笑脸,有粉丝和小丑合照的笑脸,还有很多不同场景的笑脸,轮船上甜蜜微笑的情侣,甜品店温柔体贴的小哥服务生,公园长椅上享受生活的老奶奶,还有很多很多。这些是小丑收集了很多年的宝藏。


……


那天以后,小丑时长在镇子上见到那个小女孩,但他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小女孩出落得越来越美丽,只是她浑身围绕着一股冷漠的气息,那以后很多年,从未消散过。也是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她笑过。女孩儿十九岁那年,从镇上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过了两年,小丑也到了找工作的年纪,不善言辞的他当了一名脱口秀演员,像是在隐隐对抗着什么。一次去外地演出,那天很晚了,会场接近凌晨才结束,小丑今天的表现一如既往地糟糕,他的言辞实在是太匮乏了,写的本子只能逗笑偷溜进来的傻子。小丑找了一个小吃摊,准备喝一点啤酒。后背传来熟悉的笑声,是今晚一起演出的另两名脱口秀演员,小丑不会忘记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赢得了今晚最热烈的欢笑声。别来这儿,小丑内心拒绝着。而显然零散的摊位遮挡不住他灰色的西装。脚步声在背后越来越近,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小丑酒量很差,三两杯便红了脸,但他还在唯唯诺诺地撑着。另外两位不速之客显然深谙此道,他们不光喝了很多酒,还拉着小丑去了按摩城。二人一人一边搭在小丑地身上,不紧不慢地聊着天,话题内容小丑已经听不太清了,他酒量实在太差了。
包间里,三人面前站了一排妙龄少女,穿着各色暴露的衣服,蹬着统一样式的黑色高跟鞋,另外两人抬手招了两个,小丑酒有点醒了,他开始有点慌了,站起身,“我要去个厕所。”说完便急匆匆冲出去,一个女的故意拿身体拦住他,他着急一躲,头磕在门框上,踉踉跄跄地跑出去了,身后传来众人粗放的笑声。小丑蹲在洗脚城门外,不停地吐着。吐完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试图可以缓解胃部的不适。这时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暴露,大波浪卷发倾斜下来,脚上蹬着按摩城统一制式的高跟鞋,身影显得有点熟悉,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烟,光从屋里打出来,阴影遮住了女孩的脸,女孩抬头,正好看到了小丑。小丑看不清女孩的脸,但是他百分百确定,就是她,从镇子上消失的女孩,他不知道她现在的脸是否和当初一样毫无生气,内心升起一股冲动,他迫不及待地想看清她,多年来他不断在梦中重复着林子里的场景,以及幻想着之后渺茫的相逢,他想迈动他的腿,走上前去。他能感觉到她也认出了他,背光的昏暗中透出女孩的眼神,和很多年前衣衫破烂跪在林子里的那个女孩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小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胃口像是灼烧一样翻腾,他低下头去,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早已是空空如也。时隔多年,他仍然没迈出去那条腿。


……


小丑忍着疼痛拿掉糊在脸上的东西,是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女孩儿,咧开嘴笑着,眼睛眯成一道缝。照片被打湿了,小丑的眼泪簌簌落下,缓慢地浸湿扩散。对不起,夹杂着痛苦的呜咽声在车厢里挣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丑的声音逐渐地急促且歇斯底里,对不起,我应该勇敢一点的,如果当时我勇敢地走了出去,勇敢地拿起地上的石头阻止他。勇敢地保护你,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对不起,我实在太害怕了,我的腿像是不听使唤般僵住了。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人。从那次再见面以后,我辞去了脱口秀的工作,在马戏团做了一名小丑,我努力了很久很久,学习了很多的东西,如今我成功地成为了一名很厉害的小丑,我收集了很多的笑脸,等我再收集一些把箱子装满,我就去找你,是我剥夺了你的笑容,我就把全世界的笑容都收集起来,弥补你,好不好。
小丑不断地胡言乱语着,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的伤疤所结成的厚厚的痂,被他用双手凶狠残忍地一片片剥落下来。大概每个男孩都渴望着自己勇敢且无畏,小丑却从那以后丧失了这一切,那个阳光炙热的下午,满足了一个男人的一时,剥夺了两个孩子的一生。小丑变得维诺,脆弱,不善言辞。他时常噩梦缠身,站在夏天的阳光下,他会感受到暴露赤裸的恐惧。相比于他痛恨自己没有迈出去的双腿,苟且偷生的幸存感才是他真正如坠深渊的根源,深渊里睁开着一双眼睛,瞪视着他,那眼神他没见……不,不对!他见过,而且不止一次,轮船上乘客看独臂水手大卫的眼神,地铁口人们往卖唱女孩儿渔夫帽里丢硬币时的眼神,甜品店里小哥喂流浪猫时的眼神。那是比这所有一切叠加起来更为强烈的可怜的眼神。多年前被人强暴毁了一生的那个女孩,在可怜他。
没有人是可以被原谅的,猥琐变态在大街上闲逛的男人是不被原谅的,怯懦害怕不敢伸出援手的小丑是不被原谅的,不听劝告偷溜出去玩耍的女孩是不被原谅的,汽车滚落山坡荒野无人尸干骨裂是不被原谅的。犯过的过错就像老树年轻时留下的疤痕一样,难看且难堪,深深地刻在皮肤上,是不可磨灭,不被原谅的。
我们也终究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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