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华

踏进校门时,竟感到惶惶忽忽,醉酒一般,却又不是酩酊大醉。不知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劳累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说清楚呢?想一想吧,就那么斜斜的挎一只皮包,任长发散乱于胸前,带着一份归客和局外人的心情,散散地走进阔别三年的静寂的母校校园。为什么要来?下意识的驱使?下了车,竟不去别处,单单向这校园而来。可这是自己以前急于离开的地方呀。你说,能说清楚么?

并且,这不是春日,这是一个夏日的正午,阳光让人感到温暖和焦渴。阳光还是昨日的阳光,太阳下是无数的投影。希望这次能有不同的感觉,而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不,一切都没变!

不是隐隐约约,而是切切实实地感到了。方方,当你离开学校三年回到这如此熟识的地方的时候,竟是如此的心境吗?

正放暑假,学生们都各自回家了。自己几年前,每次放寒假暑假,都是背着笨重的行李独自离开学校,走到三里外的车站,挤到别人身后仔细地掏出刚好剩下的车票钱买一张回家的汽车票,然后坐到一个角落里守着自己的行李,一边等着上车一边抬起头怯怯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哪怕是一张熟识的脸。哪怕是一个可以在一起静静地坐着的人------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徒劳的。你只有唯一的一个朋友,而她在高中上了一半就走了。你那么不起眼,那么不讨人喜欢,朴素得像一张泛黄的纸。

操场上长满了青草,有些已经是开始枯黄了。自己不是挺喜欢这些草么,那么平凡,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有生命力。几个篮球架子在烈日下毫无生气的伫立着。那几株大柳树上,几只蝉在不知疲倦地唱,分明是显示夏日的喧嚣。而此刻,偌大一个操场上,只我一个人在------没有风,校园的一切都在向我静静地提示着某个原已过时的答案。

曾无数次构思相会的情景,到得眼前,竟是如此这般模样。

而我,是来寻梦,还是寻找答案?

那一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在假期中是关紧了的,两旁还有一层层的对联通告之类的残迹。那么熟悉,那么熟悉,竟觉得这些都是自己离开以前就贴上去了。把手放上去,细细地抚摩一遍,一阵冰凉从心底传来。这个季节,这个日子,归来的,依然孤独的我!

走进传达室,一个老婆婆正逗一个孩子玩。她叫杨妈,在这个学校住了几十年,眼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毕业。她没注意我,当然,她更不会认识我。那时候,要在偌大一个学校认识我,真是不可思议。杨妈逗两三岁的孩子拍拍手唱儿歌,孩子就嗲声嗲气摇头晃脑地唱。忽然,她扬起一张灿烂的脸,看着我甜甜的浅笑。我莫名地激动,俯下身去,想要吻孩子,但马上改变了主意,只伸手握握她的小手,轻轻说:“真乖。”杨妈问我:“你找人?”“是……哦,不,随便走走,去看看过去的教室。”杨妈很认真的说:“你是前几年毕业的吧,旧教室全拆了,今年建了一幢新教学楼,你去看看,可堂皇气派。”

心中一惊,惊得泪水奔涌而来。拆了?

向她道声谢,便向里一直走去。办公室,工字楼,体操房,食堂,教工之家,一路走过去,似乎还是老样子。至于变化,我,是看不出的,当初,自己也不曾可以留心这些。然后,在过去几排教室的地方,便可见一幢五层的崭新的教学楼了。一幢和今日中国其他教学楼差不多的楼房。只是,哪里还寻得到关于过去的哪怕是一点的残迹?

真的,方方,一切都请清楚楚地回忆起来,关于过去,关于过去的每一次风,每一次雨,每一次长夜的感叹,每一个在惊悸中颤抖的幻梦。而自己竟不敢相信昨天发生的故事。

那时侯,父亲早故了,家里穷,母亲和辍学在家的弟弟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劳动,来供我到这所重点中学念书。离家二百里求学的我,也懂得母亲和弟弟的辛苦,于是就那么拼命发奋地读。从初一到高三,日子如家乡河边的水轮一样单调地重复着。每天一大早听到起床铃就爬起来穿衣洗漱,然后总是第一个赶到教室打开书本。 上课时是认认真真地听,真不敢开小差漏了听讲,总是老老实实地记好笔记。吃饭时,总是一个人躲在一个角落里迅速吃完,从不和其他同学一样很随便地倒掉饭菜。碰上班里活动,同学们高高兴兴地歌舞奔跑之时,自己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别人,偶尔有同学拉自己出节目时也是涨红着脸跑了。

星期天,不是去阅览室看书便是到小河边去。那时一段寂寥的河滩呀,春天便长满了各色的小花小草,生得热烈,淡得透明。坐在河滩草地上,有风吹来,便有幽幽的馨香绕着我,那时便想家,想母亲,想弟弟,想父亲,想父亲用宽厚的大手扶着老牛拉着犁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想父亲临终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那么看着我,想父亲那双风里雨里总在我身后的眼睛,想父亲留下的一切,那茅屋,那犁,那刀,那灯,那烟味,那影子……

想地痴了时,便觉得,什么都是父亲留下的。蒙在被子里偷偷落泪的,是一颗怎样孱弱和孤寂的心!

从此便知晓,夜,何以叫做长夜。

那时候,自己最大的期盼就是回家,虽然,那家破旧,那家寒碜。回家时,母亲会远远地来迎我,在夕阳下,见炊烟点点升起复又碎去。我会用省下的一点可怜的钱买两本连环画,满足本应上中学的弟弟对山外世界的好奇。当他捧着连环画激动地一个劲傻笑时,我便想哭,便想流泪,不知是因为幸福,还是别的什么。

想家。想离开学校。

常梦见母亲在叮嘱我好好念书,刻苦做人,为父亲争气。梦见母亲早生得白发,梦见家乡的白色太阳,醒来时,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头,就暗暗鼓励自己,方方,一定要忍住孤独,耐得住寂寞,认真地做人,做一个优秀的人。

不敢有太多的希冀,就求得一份心灵的宁静和坚韧。

似水流年。终于上到高三,我更加努力地读书,我在功课上超过了许多同学,成了真正的好学生。同时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竟是如此的要强,不是么?方方。

有一次,寝室里一个女同学说丢了一块手表,左找右找也找不到,最后她说要搜查床铺。我一向看不惯她的仗势专横,拒绝查铺,她嘴一横说:“不让查?你最穷,肯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偷我的表换钱!你让不让查?”我挥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她倒在地上哭起来。我缓缓坐回自己的床上,宛若一个君王。

然而我分明的感到心里流血了。

高中快毕业了,毕业前不久,有一次上物理课,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道题说,这是一道很难的题,谁能解出来谁的物理就算可以了。他指了几个物理出色的同学上去做,都错了。这时我站起来说:“我能做。”老师看我一眼,说:“你不行。”我呆了。很多同学在看着我,有几个还在笑着。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默默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解完后,我走下去,看着老师。他缓缓走到黑板前,打了很大一个勾,然后转过身来低沉着说:“对了,对不起。”我如释重负。这时感到脸上有两道热流在爬,痒痒的,也懒得拭去了。

高考,我失败了。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流年似水。今天,我面对在昔日的废墟上建起的楼房,捕捉那流逝的悲欢,心中没有追悔,也没有留恋。岁月退去了它往日的色彩呈现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透明的幻梦。对于生命中的许多现象,我们也许说不出个为什么,但是,正因为如此,才是自然。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痛哭长夜的小女孩了。我争强好胜,我追求在自己的生命中增添新的色彩,补充新的力量。我不认命,也不愿有更多的束缚。如果说,生命是一个过程,那么,我不拒绝这路上的一切磨难和困苦。我知道,失去的一切是找不回的,只有更加苦难的未来才充满了抗争的魅力。

你,还认识我吗?

静静地听蝉声起落,艳阳,在天空中闪着它自己的光芒。

没有风。

这是一个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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