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先生

米勒先生

很多人对于米勒先生的了解仅仅限于他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位需要菜贩子提醒擦拭脸上残余颜料的画家,如果他可以被称作画家的话,八十多岁的他坚信音乐的音符可以用绘画形式进行编码对应,就像摩尔斯电码一样。

年少时的他曾那样英俊,算不上才华横溢但绝不平庸,他或许可以进入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律所,得到与之匹配的财富与尊重。直到有一天,作为实习生的他,作为受委托方在丰富举证材料时,看到了黑色工整的《遗传病后代预防法》字样。那个午后,法院外的光线蝴蝶般穿过玻璃上的灰尘洒在那位老妇人的黑白发丝上,他坐在听众席位上,目睹了这场单方面的审判,由于“遗传性精神脆弱”,她将义务接受绝育并进入收容所生活。这在法律程序逻辑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思索的地方,不过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那位老婆婆像在哪里见过,因为她实在太普通,仿佛上一顿饭刚刚吃过她做的姜饼和法兰克福香肠。在那位前辈在落锤后停顿了一会才离场,离场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边的米勒。街上的爱国主义旗帜随风飘舞着,校园里种族卫生学的传单落得到处都是。米勒觉得有些不安,生物学仿佛成为了政治的一部分,法律也成为了政治的一部分,虽说他并不关心政党,可在他的观念里校园应该是批判政治的场所才比较合适,或者说提一出些建议。一项一项决议的通过,仿佛都在预示着这个国家的重大变革,可没人能想到那个蓄着小胡子的演讲者会在世界范围内点燃战火。这时米勒只想在隔壁艺术学院寻找一个意中人,即便单相思也胜过一遍遍拜读同样毫无回应的冰冷法条。“艺术家的意图,要通过线条和色彩、空间和运动,不要参照可见自然的任何东西,来表明一种精神上的反映或决断”,米勒盯着公告牌上的讲座解说一脸茫然。“不碍事”,米勒心想,“只是表现得不是太出众,未来的律师倒不至于在公开课上显得像个小丑”。

记忆开始模糊,这几十年间发生了太多事,米勒先生只记得自己因为这次演讲结交了一位朋友,在战争前夕随着浪潮从魏玛市来到了巴黎,这一迁就是六十年。他的皮肤开始衰老,可思想却越来越活跃,似乎对自身的了解已经跟不上自己想法的变化,在夜幕降临前丧失掉所有倦意。渐渐地,他似乎可以看到一些未发生的事,这在年轻时仅仅是一些模糊的预感,从未失真,而到暮年这预感却愈发得清晰。

几天前,他仿佛预知到街头印刷社的小伙子在三年后会注册印刷公司并在六年后大获成功,他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可是自己的后代可以,于是米勒一早他就西装革履地前去与那位年轻人攀谈。这个穷小子显得有点受宠若惊,与这位跨越一个时代的老古董聊起了自己的经历与生活,说说自己是怎么和家里人闹翻,以及自己将如何在出版行业出人头地。他惊叹于米勒经历二战却仍旧坚持学习艺术,如今孩子们工作稳定,已经成为一名有情调并富有智慧的外公,并表示如果有成功那一天,愿意用低价接受入股。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夜里,米勒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外孙女在街边玩耍,却被醉酒的流浪汉误伤,在医院的就诊室哭叫着他的名字。米勒惊醒,为了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他买了一把棒球棍,虽然他年事已高,但可以挥舞着赶走着那些威胁自己家人的恶徒。事情在三个月后如约而至,米勒用尽浑身力气驱赶那个从梦里走出的醉鬼,把孩子拉回家中反锁住大门,虽然米勒的小天使在跑回来的路上磕伤了腿,但所幸没有大碍。

老旧的电视机上不时地播放着最新的新闻。“这个时代仿佛是属于航天事业的,如果那个躲在家里仓库的苏联小伙子可以安全回国,那么说不定又会多一条关于卫星火箭的新闻”,米勒琢磨着,打算动身去外面给那个小伙子买一碗豌豆汤。他记起那个狼狈不堪的小伙子躲到他家的车库背后,以及被米勒发现时惊恐的样子,像极了他记忆中的犹太人,只是不久他就离开了德国,没有了更多的印象。米勒把他藏在仓库里,那个小伙子解释说他是苏联人,因为特殊原因来到法国,可是因为局势而自由受到限制,希望暂时得到庇护,一旦有机会立马离开。当米勒第一次把宽厚的手掌放在小伙子的肩上时,隔着腈纶衬衫感受到了这位老人的温度,小伙子没有选择怀疑,或者说现在的他也没有更多选择,于是颤颤巍巍地说道:“我叫谢尔盖”。又过了三周,米勒隔日就会给他送来干净的衣裳与食物,还会帮这个叫谢尔盖的年轻人寄信,寄到法国东北的梅斯。谢尔盖曾试探性地问过米勒:“您难道不怕被牵扯进去么,先生?”米勒只是笑了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我或许还会考虑考虑。”

一天中午,米勒吃完饭提着带给谢尔德的可颂往家走去,见到了一辆救护车停在了不远处。瞬间,一幕幕年轻时的所见涌入大脑,加入纳粹的生物学家们在广场鼓吹着优生学,临床诊断的医生微笑着发给社区居民IQ测试问卷,声称着无辜的残障人士逐渐表情麻木。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救出谢尔盖!他不能像几十年前一样再沉默一次!

白色的灯光下,米勒静静地坐在医生面前。

“印刷社员工阿德里安在两周前与你有过交谈,你记得么?”

“对,那是个不错的人。”

“可你当时与他发生了冲突,对么?”

“不,我们只是简单交谈。”

“可他说你当时神志不清,他甚至差点因此报警。”

“这不可能,我曾修读过法律学位,我了解自己语言以及行为的后果。”

“那你的孙女呢,她总不会乱说吧,你是否虐待过自己的孙女?”

“怎么会?一定是你们让她这么说的,你们这群恶魔,政治家的帮凶!一定是因为谢尔盖,那个无辜的苏联年轻人只是个做学术的,你们把他怎么了!”

“棒球棒上的血迹已确认为你孙女的。至于你口中的苏联人谢尔盖,他根本不存在。苏联在1991年就解体了。”

“那……”米勒睁大了眼睛,探照灯的灯光仿佛穿透了他,他甚至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对了!还有那些信!”

“米勒先生,那些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全堆在那个老旧的信箱里,每一封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

“什么?”

“我要是当时做点什么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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