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六——江堤采桑

timg.jpeg

我们小时候,是流行养蚕的。
养蚕需要桑叶,偏偏桑树不是四处都有,而且大家都去摘,难免供不应求。
后来大家喂蚕吃“炸叶”(学名拓叶?榆叶?)。就像人饿极了会吃草根树皮,蚕饿极了也会吃“炸叶”。人吃了树皮屙不出来;蚕吃了“炸叶”不停拉稀。拉着拉着蚕就拉死了。只要桑叶还是供给不上,蚕迟早会死完。到时别的同学的蚕都结出好多个黄色或白色的茧,你只有还没吃完的“炸叶”。
采桑是决定蚕生死命运的大事,也关系到以后有没有面子。
传言有一个地方种着大片大片的桑树林,长着取之不尽的桑叶。但是证实它的人却极少,渐渐的这个传言成了一个谣言,或者说传说。
直到有一年我证实了这个传说——不是一个传说。
如果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就不会奇怪为什么极少有人去那采桑。出了黄思湾,到黄石大道,朝西塞山方向走很远,到了冶钢一中还要继续走,穿过马路到江堤,沿着江堤接着走老远。一共具体多远我现在也说不清了。
传说中的“金矿”就在西塞山江堤附近。黄石是一个临江而建的城市,沿着长江有一条绵长的江堤。江堤一直向西延伸下去,有一长条江水冲刷形成的湿地,夹在江堤和长江之间。桑树林作为防浪林就生长在这片湿地上。望不到尽头的桑树绵延不绝,仿佛和长江一般长。
邻居家有个小孩叫刘飞,比我大一岁。他爸身体不好,因此家境比较困难。为了创收,他家发展副业,小学时养过很多蚕。等蚕茧出来后卖掉就能换成钱,补贴家用。因为养的蚕多,所以桑叶的需求量很大,附近的桑树完全无法满足需求。我一直不知道他家是从哪里获得大量的桑叶。直到那一天下午他要去采桑,我让他偷偷带上我。
我记得他骑着一辆破烂的女式自行车,到处锈斑,轮胎上的挡水罩左右晃动,一只踏板没有踏板了,只剩一根中轴。他拿了两个蛇皮袋和一根粗绳子,再载上我,奔往西塞山。
他骑车很猛,这种勇猛蛮干的人我们叫“斧子”。在他的卖力蹬踩下,自行车“后座”疯狂地颠簸,坐他的车心惊胆颤,有性命之虞。但是上去了就下不来——他不会半路掉头再把我送回去。我只能死死抓住“后座”,不停地叫“兄弟你慢点”。
桑叶长得最肥的时候差不多是夏天最热那段时间,一路上卡车粗暴地驶过,尘土飞扬,呛鼻迷眼,偶尔还有碎石被轮胎碾得朝路边飞迸,流弹无眼,相当可怕。工业城市的盛夏叫人怀疑自己不在地球上。沥青被烤软了,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儿。钢筋水泥的建筑反射大量的热,让人无处可避。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上是积厚的灰土,如果下场雨,至少能冲下十来斤的泥浆。公交车站站着汗流浃背的焦躁的人们。女人撑着遮阳伞,拿手绢不停地擦额上的汗,往脸上扇风。
我不喜欢工业城市,尤其是她的夏天,更尤其这时坐在一个“斧子”的自行车后座上。
经过冶钢一中后,斧子突然拐弯横穿马路,后面传来卡车的急刹车声和隐约的叫骂,我的魂儿差点吓飞了。到了马路这边,空气变了。说不清哪里变了,明明还是那么燥,那么呛,但就是不一样了。直到我们继续行了好一阵子,穿过一些田地,才确切地闻到了清爽的江风——像少女扬起的长发。接着我们远远看见了靠城市这边的高大笔直的杉树林防风带。它们如同排列整齐的高大魁梧的卫兵,身躯挺立着,威严庄重。终于逃离厂区了!
杉树林左面就是江堤。刘飞将自行车扛上江堤。江堤大约十来米宽,水泥地面,比之前的破路平稳太多。一阵阵江风迎面而来,湿透的衣服凉飕飕的。江风中裹着清新自然的树叶味儿,是桑叶的香味!几年养蚕采桑让我对桑叶的气味格外敏感。
自行车继续“哐啷哐啷”向前飞跑,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面前不远处就是浑黄的蜿蜒而去的长江。朝西一头拐道弯消失在西塞山身后,朝东一头穿过黄石长江大桥向更远的地方奔腾而去。视野近处便是成片成片的绿油油的桑树林。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桑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过。
桑叶形状近似心形,四周一圈锯齿。看起来谈不上漂亮,却是蚕的美味,也是养蚕者的财富。因此我看着欢喜,闻着也香甜。
我从来没学会爬树,然而我的同龄人中有不少都会爬,甚至还能徒手爬学校的竖直的直径约5公分的钢管。刘飞是爬树能手,因为他是“斧子”,无所不能。它把蛇皮袋用绳子系在腰间,猴子一样“噌噌”爬上去,再把蛇皮袋挂在一棵粗壮的树枝上,然后饿鬼扑食般大把大把摘叶子。叶子被不停地往麻布袋里塞,直到实在塞不了了他才将它们丢下来。“咚”的一声,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差点被摔爆。这时袋子已经相当重,刘飞“刺溜”下树后和我一人一袋抱着离开。两袋桑叶由绳子连着挂在自行车后座两边,我用两脚把它们隔离开,防止绞进轮子。回去的时候我们沿着江堤掉头走,稍微绕点远路,有一段路是煤渣铺就的。这是因为把两大袋桑叶和自行车扛下堤坝比较吃力。
回去的时候轻松不少。太阳下坠,夕晒烤在我的后背,比来时灼烧在头顶好受些。由于载着桑叶,怕蛇皮袋子摆进轮子,刘飞也不“斧”了,车速稳定许多。回家后刘飞和我家人说我们去厂里面摘桑叶了。厂里面确有几棵桑树,只是早被摘秃了。第二天他送来两大塑料袋桑叶,说吃完了再问他要。
那一年,我的蚕比班上谁的都肥。
我当然告诉了同学江堤上的桑树林,但是他们不可能顶着烈日的暴晒走那么远爬那么高去采摘。这个传言最多流行到下两级,三年后又会成为传说。
刚问了我妈,她说刘飞前些年做传销,成天穿着西服挎着皮包,到处骗。这两年又去做保险,还是一样的行头。反正他没再养蚕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要“斧子”哥不要再做传销就好。
18-6-26

你可能感兴趣的:(《夏》之六——江堤采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