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 第九话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九话

2006年 4月 东莞


一切要从那个储物柜说起,刚入职时,还没有它的存在。某个时刻起,周民发现需要一个柜子,需是带锁的,来藏些东西。

起初是些自费提供给客户的矿泉水,他码放在台面上,渐渐地,无故一瓶一瓶少了。有的同事擅自拿去解渴,或是效仿他签单时借走两瓶,从来有去无还。

他让文员联系位锁匠,修好他桌下抽屉的坏锁,文员嫌麻烦,开玩笑,说有人离职后,看上哪个位置,直接搬过去。

直到某天,他午餐归来,发现两个入职不久的同事,立在他工位前。

从文件框里,翻出那些笔记和物料——他总结的话术,打印的新闻报道。两人嘴里跟读,互相讨论。周民不觉被冒犯,第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可笑,仿佛真能靠那几张纸,学到什么销售经验,走捷径入门。

“别被误导了,都是些过时的内容,才放这儿。”周民默默走到两人身后。

“不好意思,我们就是好奇。”

“是啊,看你业绩这么好,学习下。”

两人离开他的桌前,周民盯着那些摊开的文件。

次日,他从二手市场淘了一个储物柜。置于桌下,橡木色漆面,柜体用的纤维板,不够牢固,无妨,三层抽屉都能上锁,正是看中这一点。

每月总有几回,主管让周民和另一位销售冠军,开分享会,向那些新人,谈下扩客、签单的心得。

周民和那位销冠,私交甚少,但此事,他们极有默契。点到即止,那些方法在套话和道理的包装下,无用的内容也变成精华。而真正摸索出的心得,从来秘而不宣,周民想,他若是哪天离职了,就和那位销冠谈条件,将手上那批客户介绍给他,提成两人分。

入职近三年,那抽屉里的东西也渐渐塞满了...物品重量自下而上递减,在他心里的份量则反过来。

最底下一层放小瓶矿泉水,两把备用雨伞。

中间是大量的资料,一本棕色笔记本埋在下面,记录顾客信息和其报名的课程。定期回访,推销些新课。有些声称离开东莞的,他会再联系一次,确认后,就在名字旁边打个叉。

有几位学员,标记了感叹号,那是成交后,不时发信息和他聊天,然后表白的。周民会说明自己不是单身,待一周后,将号码拉进黑名单。

打开柜子顶层,如今放的,与本职工作无关。

一本账本,即将写满,自从付佳欢从家里的格子柜发现了它,便移至此处。

一部最近购置的小灵通,专用来挖些资料和信息。

最后是一个档案袋...

每个月初,深圳那边会寄来一个文件封,里面是一堆证件复印件和贷款时的信息表,周民负责把那些过时、作废的信息一条一条更新。

与那些人素未谋面,却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们的踪迹,直到手机号码、住址、工作,系数归档,便完成他的任务。至于后面,怎么去追回这些逾期欠款,他不管。

仅靠电联还不够,仍需不时去趟网吧。那时他赴书店找了许久,只寻得两本相关书籍,一本《侦查学基础理论》,一本关于借贷行业的科普读物。

再看出版日期,果然,内容太落伍。他只得在网上的论坛摸索,最后将各种方法归纳在一个本子上。

偶尔还要改变性别,模仿女人说话的声音。起初还不够娴熟,直到学会从读过的故事里获取灵感,必要时他可以成为任何人,虎妞、王琦瑶、嘉莉...

关于这份副业,文毅凯起初商量时,周民拒绝了,在电话里骂:“妈的!你果然在骗我。”

直到节前,文毅凯还清借款,且寄来一封文件。那是授权书,盖过章,但显然没有法律效力,简化成一行字,为周民解决后顾之忧,证明他的所有行为由文毅凯兜底。

周民未回复,但春节后,他主动联系文毅凯,答应了。

每次后悔这个决定时,周民就从档案袋里取出那几张文件,不同建案的户型图、贷款试算表,左上角订着置业顾问的名片。

这些小区都位于付佳欢的老家惠州,她最心水的,是市区一户三居室,主阳台俯瞰江景和滨江公园,首付仍需努力,何况后续还要装修。

“慢慢攒,我也会承担一部分。”

付佳欢安慰他,自那以后,她减少购物频率,换了更加平价的发廊...周民不愿她消费降级,让她不必如此,几次下来,付佳欢听得烦,对他说:

“你嘴巴会说,那钱不够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的!”

周民未能将那办法告诉付佳欢,更未料到,会因此险些失去她。他自问知道了结果,还会这么做吗?他想他会的。


主管和几位同事相继下班,仅一位文员还在,独她上晚班,留至兼职的老师和学员们散去,关上所有电源和门窗。

周民移步角落那间小教室,只在双休日有使用需求,成为绝佳的临时办公地点。

每天下午会偷偷溜进去一阵,反锁上门,佯装联系客人,实则做副业,去电那些只在工作时段接听的号码。

下班后,再留下一小时。

前天下午,靠着咨询准生证的名义,他打去给村里的妇女主任,取得一位欠款人妻子的手机号码。

昨天傍晚,他又变成广告店的业务员,套出两口子如今开了间饺子馆。

今天则扮演健忘的食客,询问饺子馆的地址,他故意在晚餐最忙时去电,不给对方思考的余地。这么做风险太高,大概率接起就挂了,但也要一试,只因习惯如此,逆过来,先从最不利的条件试起。

十几秒后,电话挂断,有了收获,他记下一个地址。明日午休时再去网吧,将可能的汉字排列组合,确定具体是哪几个字。

起初,他向文毅凯提议,每周集中联系一次,无奈这规定很快形同虚设。文毅凯时不时来电,周民只得每日结束工作时,主动汇报进展。

周民端起马克杯,饮下最后那口红茶,又凉又苦,格外提神。

返回办公室,将资料和小灵通锁进抽屉,试下把手,确定已锁上。启程回公寓,他给自己提了要求,走出这栋办公楼时,就要忘掉刚刚经历的一切,变回他自己。

途经街角那间茶餐厅时,他停了下来,盯着外卖窗口的烧腊,斟酌豉油鸡还是烧肉,最后各要一些。住在东莞这些年,烧腊渐渐成为他打牙祭的首选,习惯打包后叫店家在微波炉叮热,白切鸡除外,会额外要些葱姜蓉。

......

周民到家时,付佳欢在看电视剧,半小时前,她已备好晚餐,两个小炒,那道蒜蓉虾仁西兰花,是她仅有的几道拿手菜。

“开单了,今晚加菜!”周民将烧腊放在茶几上。

“辛苦啦。”

付佳欢打开包装盒,第一眼是色泽金黄的脆皮花腩,她爱吃的,起身赴厨房取个味碟装蘸料。但很快,一连串无关紧要的问题涌现...如今菜变成四人份,只好明天中午带饭,可饭又不够了,洗好碗再重新煲饭。对了,那饭盒有阵子没用了,记得用开水烫一遍,这样一番折腾,好麻烦。

她责怪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纠结,这些是从前周民才考虑的问题,可想到他每天加班到这么晚回来,付佳欢只得代劳。

她感慨周民善于伪装,那一晚终于出现破绽,亦是付佳欢日后回想才发现的,那必然不容易,委屈了他本人,也苦了探出猫腻的她。

周民夹起一块虾仁,知道付佳欢下了工夫,勾了芡,西兰花焯过再炒。“真好吃!你总说不会煮饭,比我厉害多了。”他冷落了那些烧腊,努力把她做的菜都吃光。

可付佳欢愁了,这样一来,为了带饭,待会要再烫个菜,可冰箱没剩青菜了。

她连夹几块鸡肶肉,送到周民碗里。

“要不我回你那儿兼职?”付佳欢提议。

“啊?”周民喊了声,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连忙劝说,“我这阵子业绩不错,你放心吧。”

“还不是怕你太辛苦了。”

付佳欢放下碗筷,比往常吃得要少,那晚餐不舒服,她成了食堂的配餐阿姨,要均衡两餐饭的菜肴,暗暗埋怨周民打包什么烧腊回来,弄成这样。她明白无需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歇斯底里,只得寻个借口,今天上班太累,或是生理期快到了,待那问题的源头解决,攒下首付款,一切就会好起来,可真的会好起来吗?

直到临睡前,两人躺坐在床上,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叹了一口气。

“别担心。”

周民将左手抚在她的肩上,不去问付佳欢在顾虑什么,以为这是两人的共识,敞开心扉并非一个必选项,她不说就不说罢,安慰下总不出错。

“越来越讨厌我自己了。”付佳欢对他说。

周民吻着她,将手伸进她的上衣,触碰她的胸脯,刚想继续下去,可付佳欢拒绝了他。

“你不好奇为什么?”她问。

“我知道。”

“那你说啊。”付佳欢盯着他,渴望得到些许慰藉。

“你讨厌我,但是压在心里,就变成讨厌自己了,说到底,是我的问题。”

“是啊,我恨死你了。”

付佳欢试着点燃导火线,期望周民为他自己平反,骂她无理取闹。然后把积压在彼此内心的苦闷一并宣泄出来,最后安慰她,任她在怀里哭泣。

明天她会早点起床,主动示好,煎蛋,热牛奶,再煮两包速食面。待周民忐忑地走出卧室时,换成她来安慰他,告诉他,压力大的时候,不用自己扛着,他们可以一起哭,一起骂街,甚至马上用一场性爱来发泄,哪怕上班迟到又如何。

可周民是非可燃物,过去付佳欢觉得他是冰块,可冰亦能被融化,如今进化成了堡垒,铜墙铁壁。

“佳欢,对不起。”周民那句道歉终结了一切的可能性。

她习惯了,终究不能对一位抄参考答案的学生,抱什么期待。

 

几天过后,付佳欢的情绪平息了。

她未向好友倾诉,也没有将冰箱里那几罐啤酒喝掉,而是沿用旧方法,五一假期,公司参展需要人手加班,起初安排轮班,她自荐,上满整个假期。

留周民独自在家,眼不见心不烦,对两人都好。

......

那个早晨,未至闹铃响起,付佳欢已醒来,探一眼,周民更早起身。

“放假还要上班,太辛苦了,那我煮早餐给你。”

想起几天前周民说的话,她困意未散,先起笑意。

付佳欢走出卧室,赴卫生间,经过周民时,他立在灶台前煮面,旁边一碗炼好的葱油,她猜早餐是拌面加一杯红茶。

见周民低头要吻她,喊道:“还没刷牙呢。”

“我又不介意。”

那一刻,付佳欢有了悔意,她真会作,好好的假期不休息,自告奋勇跑去上班,加班费也没多少,还失了一起过节的机会。

直到早餐结束,周民洗碗收拾,她更衣时,才知自责得太早。

打开衣柜,拣衬衫时,里面一件薄款夹克,引起她的注意,并非因为那是陪同周民挑的,那外套总是躺在沙发上,最体面时,也是挂去落地衣架。

立夏将至,即便不穿了,收纳前他也会洗一遍。

她反锁上卧室的门,取了下来,意识到不对劲。从左侧口袋里翻出一部手机,没见周民用过,细看是一台新的小灵通,再掏下,还有几张长途电话卡。

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不是出轨。他在偷摸进行什么业务,在成人培训机构上班,哪用得着打长途电话。

她想起去年国庆后的一个工作日,那个早晨,周民在客厅讲电话,语气急躁,难得听他讲粗口,她捕捉到一些信息,关乎送什么包裹。那时他是怎么解释的?

“我在帮朋友的忙,快递单子湿了,问个地址。”

她追问什么朋友,周民报出名字,那朋友,她见过一次。周民总称之为毅凯,从前账本上也是那样记的。

她预感这回也和此人有关,将夹克归位,换上一件条纹衬衫,系好纽扣,卷起袖口,离开卧室...

周民正倚靠在沙发上,视线从一本文摘移至她的身上,衬衫和西裙勾勒出她紧致的曲线,扎了头干练的马尾,化了妆。想到展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有的兴许还会想入非非,他恼了,更可惜,无法此刻脱掉那一身衣服,将她压在身下。

“你的...”她刚开口。

“今天这么漂亮,我送你去吧。”

    “说到我们有车一样。”她回。

“可以背你去啊。”周民顺势拍了拍自己的背。

付佳欢未作回复,翻了个白眼。

从任何一个维度,她选择加班都是明智的,引蛇出洞是意外之喜,至重要的,她能尽快离开这间屋子,任周民自我陶醉于胡言乱语之中。


午前,周民将几本文摘收起来,续一杯红茶,今天这间小公寓,供他临时办公。

周民忘了,何时他不再厌烦这份副业,尽管文毅凯时而催促,在那头急得跳脚,他从不理会,将压力卸下,悠哉行事。

他是爱听故事的人,若非顾虑话费,恐能彻夜听那些人娓娓道来。

他将档案袋从背包里取出来,五月的新文件还未寄来,尚在处理旧的名单。除去两位家乡在潮汕,他听不懂那方言,难以沟通。几位怎么找依旧失联的,只剩最后一个。

昨天去电时,那家里只有一位老父亲,不懂普通话,他标记了今天跟进。

电话拨通了,还是那位老人家,方言里有几个他听得懂的词‘出去了’、‘下午’、

‘晚点’。

半个月前,周民第一次联系时,是欠款人嫂子接的,周民佯装是那人的旧识,女人说他诈骗,直接挂了。

几天后,他再次去电,对方态度变了。

谈起那人南下打工,已有三年未归,母亲过世时,才发现手机号换了,彻底失联,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若真是工友,可否帮忙联系下,那一刻,电话两头同时静了。

周民哭笑不得,几经周折,他又多了位委托人,最终决定彻底进入那个虚假的角色,隔几天去电告知那家人,寻找的进展。

他决定今天打去最后一通电话,告诉结果,他提前拟好草稿,无心安慰那家人,也不视为善意的谎言,权当这幕剧的尾声。


抱歉!还是没能打听到他的消息 

和他共事那会儿,常听他提起老家

他说要在深圳存一笔钱,回家盖新房,还想带父母来广东旅游

            请嫂子您转告老父亲 他会照顾好自己 有朝一日必定回乡                               


傍晚时分,客厅的光线渐渐暗了,周民将档案袋放回背包,最后走进卧室,将小灵通藏进夹克口袋中。

转身立在窗前,望着相邻那栋公寓,几间已亮灯,几间窗帘掩上,那上百位住客,无一人相识。

有的同付佳欢一样,过节还需上班;有的借晴天,上天台晒被子,此刻日薄西山,需收下来了;有的和他一样,在发呆。

显然他还未结束今天的副业,在思考那个理论,与那些陌生人之间相隔六个人,沿着那张巨型人际网,只要去找,终能找到。可他觉得那理论也有失效的时候,若有人弃过去于不顾,启用新身份,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扯住一些旧蛛丝。

他返回客厅,开灯,从边柜取下电热水壶,泡上两杯茶。未下厨,晚些时候,同付佳欢外食。

一刻钟后,敲门声响起,周民兴奋地打开门。

“今晚出去...”

付佳欢进门的第一件事,紧紧抱住了他,热吻片刻,她企图用这些亲密之举压住内心的困惑,失败了,渴求真相的欲望盖过了一切。

 

两人去了附近那间披萨店,付佳欢的主意。

她不愿去商场那些热闹的食肆,万一用餐时,周民坦白了令她火滚的事情,吵起来,多丢架。

落座于角落的位置,旁边空着,店员守在远处的柜台。

“白天在家干嘛?”付佳欢闲聊起来。

“想你啊。”

付佳欢饮了口柠檬水,想着那些电影里的老套桥段,把这杯水泼到周民脸上,他会作何反应,想必他要主张绅士风度,不会出声骂她,一边拿起桌上的纸巾擦干,一边偷瞄有无他人撞见这一幕。然后静待披萨上桌,兴许有几分受虐狂的满足,为那牺牲沾沾自喜,做了她情绪的发泄桶。

“你呢?展会忙吗?”周民反问。

付佳欢想说,因为在想找你算账的事,出了好多错。她不那么说,显得她业务能力太差,她瞎编道:

“不忙,就是有个老男人借着谈业务搭讪,看名片上不是我的名字,非要我的电话...”

“老东西,去他的!”

周民打断了她,音量大得出乎意料,店员倒是平静地送上汤和双拼披萨。

“干嘛那么激动。”

“明天不许你去了。”

“实话实说,我也不想待在家里陪你。”

“为什么?”周民低声问。

方才那句话浇灭了他的火气,眼前热腾的食物结上了霜。他何等聪明,猜到了付佳欢所想,却暂时开不了口,钱还没攒够,那副业不得不进行下去。

“对不起。”他咬了一口披萨,还好不是冷的。

“除了道歉,你就不会别的吗?”付佳欢瞪着他。

“吵架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周民扯了一块披萨,递给付佳欢,她未抬手接过去,周民只得放在她的碟子里。

“你前女友,一定很喜欢你胡说八道吧,随便说句笑话,就哄得她团团转。”

“早忘了。”

“你没忘!”付佳欢吼道。

“佳欢,我回去告诉你,先吃些东西吧。”周民见她没有半点反应,继续说:“你再不吃,我就塞进你嘴巴里。”

“够了!”

付佳欢起身,径直走出店外,刚经过两间商店,她就后悔了,钥匙在周民的口袋里,她停在路边,至多等几分钟,周民会买单,打包完食物,然后追上来。

等待的那会儿,她确实肚子饿了,认可了周民说的话,但仅限于那句吃饱了才有力气吵架。可就算如此,那力气白积蓄了,周民奉行冷战,且能不动声色,人格分裂似的,将冷漠藏在笑话和情话下。

是她傻,后知后觉。

“要是披萨不好吃,我们去买点别的。”周民追上了她。

付佳欢摇了摇头,回家一路上,始终先周民半步,听着他说,沉默不语。

直到进门前,他端着披萨盒,腾不出手,侧身晃了晃,示意付佳欢取钥匙。

她将手塞进周民的裤袋里,寻钥匙,透过布料,触碰到他大腿的肌肉,那一碰,她就心软了,她告诫自己不行,可为什么好好的假期,非要弄得两人都不开心,不能坐在电视机前吃披萨,然后躺去床上做爱呢。

不行,此刻正是替过去的她,解决这些历史遗留问题。


电视上的新闻结束,进了广告,两人都未调台。付佳欢喝掉半碗汤,两块披萨进胃,她瞥了眼指尖的饼屑。

从洗手间出来时,周民还在吃着,付佳欢知道,晚点连同她剩的那半碗汤,他也会一并喝掉,可终究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她进卧室,从衣柜里翻出那部小灵通,走回客厅。

“解释下,怎么回事?”

望着她手里的‘证物’,周民咽下那口食物,想了想,道出几个字。

“在赚钱。”

“搞电信诈骗吗?”

“才不是!”他马上否定。

付佳欢开机,扫一眼通讯录和通话记录,果然什么也没有,想必信箱也一样。

“再不说,我们就结束了。”

他怕付佳欢听不懂,将茶几上的食物揽到一侧,取出一张草稿纸,执笔,边介绍边画图...

“追高利贷?”她问。

“不是,这是合法的借贷业务,我负责其中一环。”

可付佳欢不信,若真如此,为何一开始隐瞒她。

“你想想看,那些人有困难,一时还不上钱,我想方设法联系他们,在被起诉前,善意提醒,是在帮他们。”周民解释。

“你讲的这些,你自己信吗?”

“那你要我说什么!”周民吼了句,“他妈的,钱不够,我压力也很大,我是为了我自己吗?”

“就是为了你自己,别说得那么高尚。”

“对不起,我语气太重了。”周民将草稿纸捏成一团,起身将打包盒丢进垃圾袋里,准备下楼扔掉。

“这业务谁介绍给你的?”付佳欢不给他走。

“毅凯。”

“就知道是那个神经病,他还要纠缠你多久。”

周民不语,躺坐在沙发上,仰起头,那灯光晃晕了眼睛,那一刻,首先想到件无关紧要的事。若此后,付佳欢不许他进行这副业,也无憾了,万幸下午打去那通电话,不然那家人一直盼着他联系,多无奈。“我错了,”他嘟囔道,“我不够有钱,害你陪我吃苦。”

“钱不够,我们就先租房子,就算最后还是不够,就一辈子租房...”

“不要!”

“听我把话说完,我难过的是你瞒着我,和我相处时,老是小心翼翼,老是去猜我想什么,挑挑拣拣每一句话,你不觉得累,我都觉得累。”付佳欢如释重负。

“给我点时间吧。”

付佳欢点头,轻轻握住他的手,像两人刚交往时那样,这次换成她来,抬起周民的手,垂下头,亲吻手背。

 

 

 

 

 

文毅凯放下车窗,扔掉烟蒂,准备驶入加油站。

前方排着几辆车,等待间隙,他灌了口饮料,切换频道,听起音乐电台..方才说书歇场,进广告,卖起延时胶囊,价格要再便宜点,他会邮购来试下,有无宣传的那样神乎其神未知,但那广告时间是足够长了。

轮到他了...

“九三,加满!”

几月前,他初次驾驶这部日产蓝鸟,车技尚且生疏,驻车加油时,停得太靠内,后轮碾到了输油胶管上,工作人员骂骂咧咧,见状激动地连敲几下玻璃。

莫说开车,一切皆是从无到有,摸着石头过河。

年后,公司安排他跟着两位员工,学了一个礼拜。

三人终日开部小车,兜转于街头巷尾,按照名单上的地址,逐个去找。大部分时间在途,其次是吃快餐、抽烟,有时偷下懒,寻个地方休憩。

“这样太慢了吧。”那时他抱怨。

“怕什么,就算真要回来,提成才多少。”其中一人回。

文毅凯表面学着,暗地嫌那风气懒散,若只拿底薪还不如从前干快递站呢。

入职月余,文毅凯主动找到韩润迪,介绍周民教他的那些方法,韩润迪打击他,说这些方法行业都在用,不要抱什么希望。

“让我试下,不行我就滚蛋,连工资都不要你的。”

“这些都是‘死’的,你尽管去试吧。”

最终,韩润迪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沓文件,全是金融机构委托过来的业务——过滤掉能联系的,剩下全部失联。同意配一部车给文毅凯,安排位小伙跟着他。

文毅凯那些底气,实则寄托于周民。他即刻联系,谈起合作,吃了闭门羹,周民不愿牵扯进来。

他未灰心,隔三差五打过去,借口学习,让周民教他那些寻人的话术。

可即便周民倾囊相授,文毅凯却不是一个理想的徒弟。他打去那一通通电话,不是笑场,就是语气太生硬,被识破了动机。

万幸不久后,周民便答应了。

古怪的是,明明间隔一个月,文毅凯却觉得那过程持续了许久,仿佛南下广东的八年,都在等待这一刻,终有一件事,还是能赚钱的,将两人重新连接在一起。

“拿到的提成,我们对半分。”文毅凯承诺。

“好。”

“周民你知道吗?”

“什么?”

“那时我来深圳找阿芸,就想过,要是让我找到了,就开一家公司,专门来寻人,招你来当经理,现在真像那么回事了。”文毅凯坦白道。

那时周民是怎么回复的?似是给文毅凯泼了盆冷水,说他权当在做份兼职。直到五一假期结束,周民来电告知,“佳欢知道了,下个月起,我就不做了。”

“他妈的,那让我怎么办!”

文毅凯连骂几句粗口,那头直接挂了,他再回拨,周民也不接了。

......

下午四点,车子停到路肩上,开启双闪,除去公司,这座双子住宅楼,成了文毅凯最常来的地方。

文毅凯从钱包夹层里掏出一粒50mg的万艾可,就着运动饮料服下。

并非每次性爱前,都需要这剂药,可如今,他将此视为工作,要讨客户欢心,便要用些特别手段,来增加信心。

毕竟这和其他工种不同,他难以问出那个问题,和你前任们比,我怎么样?那问题一抛出来,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点起芙蓉王,跟唱电台放的音乐,可能需再抽一支,待药效完全发作。

春节后,韩薇薇向爸爸交代了两人的关系。

自此,他就时常登门,起初是聚餐,近来会偷摸留宿,自然是只有韩薇薇在家的情况下。

通常她晚上一通电话打来,文毅凯驱车从出租屋赶来。问她要不要捎些宵夜、饮料,从来答非所问,让文毅凯出发前冲凉,换一套干净衣服,以便见面直奔主题。

文毅凯提议去外面开房,韩薇薇不愿意,几百一晚的五星级酒店她心疼,便宜的自然不如在家里舒服。

“要是你爸中途回来怎么办?”他问。

“怕什么,我反锁了门。”

她不许文毅凯在家中留下蛛丝马迹,次日一早,让他连同卧室那袋垃圾,迅速从家里消失。

文毅凯起初在她衣橱的角落里放了几条内裤,被发现后,韩薇薇全部扔了。他不恼,自嘲是上门服务的男技师,地位还不如她养的布偶猫。

韩薇薇认同这个说法,比起一个不堪用的男朋友,一个让她每次都能达到高潮的性伴侣,确实更适用文毅凯的身份。


先上来吧!

只有我在家,想要了。


文毅凯抓起钥匙,下了车,丢掉手里的烟头。

他掀起T恤拭去了脸颊上的汗...从某一刻起,韩薇薇不再纠正他那些习惯,任凭它们发散,脏话连篇、随地吐痰,由他自在,甚至在新闻里看到过量吸烟导致肺癌时,也不再为他的烟瘾犯愁。

他们自以为培养了新的默契,只与性有关,可内心仍有希冀,待这一程结束,都能奔赴更好的地方。



周民饮了口茶,温度刚好,他含住几芽毛尖,嚼碎后咽下,略过那散开的苦涩,只剩回甘。

他瞄了眼坐在一旁的付佳欢,她面前那杯茶满着,无需添水,正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周民希望她订阅的彩信手机报足够多,怕再等下去,她会不耐烦,像上回在披萨店,突然告辞。

半小时前,两人准时抵达这间粤菜馆,落座不久,文毅凯来电,告知要迟些。

周民转告时,付佳欢一脸漠然,她早已预料。这次聚餐,她原定不来,任他们叙旧,没她在的话,兴许更尽兴。但周民觉得不妥,说文毅凯会带女友一起来。

付佳欢最终答应,当是工作上推不掉的应酬,内心无半点期待。她花了些工夫打扮,化妆,做发型,衬衫也是熨过的,却是生活的惯性使然,失了从前那份为周民撑场面的心思。

“饿了吗,来些点心?”周民提议。

“等他们吧,请客的人话事。”付佳欢知道那是他随口问的。

附近那几张台相继坐满食客,周民再次翻开菜牌,领班走来,以为他要落单,周民摇了摇头。从罗湖一带过来有这么堵吗,猜测因什么事耽搁了,八成午觉睡过头,那是文毅凯的作风。接近于正确答案,确实在床上耽误太久,但并非在休息。

......

又过了半小时,两人终于抵达餐厅。

文毅凯将准备的礼物送上,介绍是韩薇薇帮忙选的。

“谢谢。”付佳欢接过礼袋,认出是迪奥的某款香水,并未多看,置于一旁的空椅上。

倒是周民,越俎代庖,翻出来,拆掉塑封膜...试喷了几下,“挺好闻的,很适合你。”

那话看似说给付佳欢听,实则在补救她的冷漠,顺带夸赞韩薇薇的品位。

浓郁的花果辛香挥之不去,齁住了鼻腔,那气味关联到付佳欢讨厌的一位上司,她皱起眉。

这一幕被对面的韩薇薇捕捉到了,那晚她们初次对视,就发生在那个时刻。

付佳欢礼貌点下头,一言不发,听着几人聊天,她的位置无景观可言,总不能一直盯着屏风发呆。借着回话,她不时瞥一眼对面,几分懊恼,和周民打扮得太讲究,似几百年没吃过一顿好的,少了份气定神闲。

再看对面两人,外出散步的模样,随手扯了件衣服穿出门。文毅凯胡子拉碴,汗衫湿透了,胸膛显形;韩薇薇有些倦态,素面朝天,T恤留下衣架撑过的褶。

离中元节尚远,那日的晚餐,却有种鬼节派对的怪诞气息。四人围坐于圆台,更像分别立在十字路口的一端,魂魄飘去了不同的地方。

菜肴陆续上桌...橄榄响螺汤、烧腊拼盘、雪菜马鲛鱼、胜瓜鱼腐煲,文毅凯张罗着大伙吃。借此几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在餐桌上,浅尝即止,干一杯啤酒,回到各自的思绪中。

文毅凯点起烟,脸越发滚烫,不知是万艾可药效未退,还是酒精的催化作用。

晚餐过半,闲聊了大半天,仍不着边际,他想起此行的目的,讨好付佳欢,让周民继续帮忙。可刚提及,就被他们扯去了别处,几次下来,索性作罢,叙旧亦无必要,搞不好变成在女朋友面前互相揭短。

“周民!我常和薇薇提到你,说你很帅,倒是忘了加一句,女朋友更漂亮...”文毅凯赶忙补充道,“罪过罪过,你们仨都靓,反正我最丑了。”他将手揽到韩薇薇肩上。

“再怎么靓还不是栽在你手里。”

韩薇薇无奈地附和,她应是四人里最清醒的,需开车回去,滴酒未沾。可饮入的汽水俨然成了后劲十足的长岛冰茶,也许刚刚那话并不违心。

她总骗自己,毋将文毅凯视作男友,关系仅限于性爱,纯为消遣,不问结果。如今见到周民和付佳欢,这种对比让她产生了落差。韩薇薇才发现,她渴求得更多,不过是文毅凯无法达到,只得退而求其次。

做爱有朝一日亦会腻味,那新鲜感能维持多久,自然撑得到下个礼拜,下个月,可明年今日呢?待热度冷却,她还能潇洒自如地离开吗?怕是温水煮青蛙,烫不死,也会溺亡。

饭后水果上桌,韩薇薇将果盘移至付佳欢面前,两人目光对上,彼此微笑。

“吃点吧,解下酒。”韩薇薇对她说。

“谢谢。”付佳欢戳起一块哈密瓜。

她们同时感慨,若此刻身旁的男人消失,就坐到一起,容许自己放肆倾诉,分享那些感情里不可理喻的事。

至于韩薇薇,最近一桩是那瓶香水,当时陪文毅凯去选的。他的描述失真,付佳欢被形容成一个热衷打扮,爱化浓妆的中年女人,她才建议了如此馥郁的香味。如今见过本人,她一眼就能看出,付佳欢心水似有若无的伪体香,白麝香一类再适合不过。

再要为他们今天迟到一个多小时致歉,事出有因,两人缠绵过头,可惜这理由不能明说,可一说出来,便能得到体谅。

可她不说,付佳欢也猜到了,虽年长韩薇薇六岁,却无心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她,

不过理解她的处境。

曾几何时,付佳欢也视性爱为灵丹妙药,那快感为周民附上一层保护色,莫名让她自我调剂,试着包容周民的坏习惯,最终错将毒素视为养分,为感情注入能量。

若韩薇薇听不懂,她会举个例子。

养的猫生病了,尚且会送去宠物医院,何况感情,不救下还是不甘心。

临近尾声,文毅凯招手买单,付佳欢盯着桌上,那道没怎么动过的咕噜肉,疑惑周民未打包。

再探一眼,他哪有这个心思,整个人瘫到椅子上,止不住地打嗝,呼出难闻的嗳气。喝酒是周民提议的,喝得最多亦是他,半打多的啤酒于胃而言,恐怕是浪费了,胃液涌上喉腔,他感到不妙。

“周民!”付佳欢和文毅凯同时唤他。

周民刚要起身赴洗手间,却站不稳了,一阵抽搐,俯身呕了出来。他试着再次站起来,直接跪到地上,两条裤腿沾满了呕吐物。贪杯至此,谁也道不清他整晚在想些什么。





小暑已过,北上的火车挤满了旅客。

周民与付佳欢坐在车厢前段,右前方是列车员室,左侧开水处。临近中午,对面几位乘客,吃起泡面,应是一同出差的,多在交流工作的事。

周民旁边是一位大学生,暑期放假回乡,拿着部黑白游戏机在玩坦克大战。

付佳欢靠窗,她上车后小憩一阵,现在望着窗外。丘陵已退去,正驶过一条未名的河流,刚发现几只停泊在河岸的渔船,已然一晃而过。

她许久未远行了,大学毕业时,去过一趟厦门,那是迄今为止到过最远的地方。

郴州离东莞并不远,未打破这个记录,搭火车不过五小时。当然还需转几趟车,才能抵达周村,也没多久,出一扇门到进一扇门,刚好清晨至黄昏。

周民从背包里掏出一盒蛋黄派,见她不要,拧开矿泉水递去,付佳欢再次摇头。

她已有些尿意,可不愿离座,先擦撞于堆满行李的过道,然后排队十几分钟,吸入车厢连接处飘来的二手烟,如厕变成如此困难的事。

“喝点吧,下一站到了。”他提高音量,两人都塞了只耳机,共享一部MP3。

“好。”

付佳欢刚想接过水。周民灌了一大口才递去,以防她喝时洒出来。

他愈是体贴,付佳欢愈发纠结,提议回趟周民的老家,正是想终结这一切,这于两人

才公平。

年初春节,周民陪她赴惠州过节,见家人。

她提前打了双向预防针,告诉父母,周民的情况——湖南人、小她五岁、孤儿,很穷。同样,未对周民隐瞒父母的势利与排外。 

第一晚,妈妈缠着付佳欢聊了许久,问她为何不找个条件好些的,外表不能当饭吃。几次接触下来,他们对周民渐渐改观,彩礼看心意,但一定要在惠州买房定居。

临别前,父母又补充,婚礼最好也在惠州办。

“就算结婚,我们也不会摆酒。”

说那话时,付佳欢考虑两人都不喜热闹,不如找个地方旅游,顺便拍婚纱照。

如今,她的立场更加坚定,要是婚礼上文毅凯做伴郎,不如不办婚礼。她纳闷自己,为何如此厌烦那位‘毅凯’。

朋友在电话里点醒了她。付佳欢才知,她自己是一个善妒的人,以至于将两人在周民心中的份量,置于天平两端相较。单单霸占周民的当下还不够,与文毅凯共度的过去,她也贪婪起来。

可周民哪懂她的心思,他迟钝又自恋。以为将那些过往,藏进体内,慢慢消化,就能平静地与她生活下去。

......

列车到站,时隔五年,周民终于回归故土,在东莞这些年,他常被问起家乡。

曾有人谈起在郴州旅游的经历,提及去万佛寺烧香,观溶洞,又说了几样尝过的美食,最后道一句,你老家很不错啊。

听着那些描述,周民倍感陌生,于这座城市而言,他也是异乡人。那十几年,一直局限在周村那个狭小区域,至远踏足县城。小学同叔婶一家,游过一次市区,那记忆也只停留在‘去过’二字上。

“从没听你提过老家?”

“过年不用回去吗?”

    这些问题,每逢年节将至,罗莎、付佳欢、同事...总会有人开口问他。

春节于他,少了份团聚的意味,只需汇几百块给叔婶,表份心意;清明前后,再汇几百块,请他们帮忙扫墓,再无其他。

若父母未出意外,或是爷爷健在,他便有份羁绊,衣锦还乡当然好。像现在这样,混得太差,会顾虑路费和红包的开支,成了鼠族,怯怯地回,匆匆地走,最后失了过节的心情。

他多么幸运,那些失联的人,自匿身份,仍然无法扯断那根连接故乡的线。他却可以,东莞也好,惠州也罢,哪怕居于一艘远海的船上,随时自在迁徙,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家。


临近傍晚,两人抵达县城,未来几日留宿酒店,未住在村里。

周民停在窗前,拉开整扇窗户,大口呼吸空气,释放那一路上累积的晕厥感。少了那层朦胧,街景更清晰,刚想招呼付佳欢来看,她已赴洗手间。

方才乘车那一路,还未如此深刻,从八楼向外俯瞰,目之所及,陌生而新鲜,远边一幢幢新建的商品房,拔高了天际线。

但很快,旧时的印迹显了出来。还是那条马路,虽铺了沥青,地面标线也被粉刷过,两侧还是老模样。热闹依然留在这条马路上,再往前,依次途经小公园、菜市场、最后是县里唯一的高中。

回周村则是反方向,过几片低矮的自建房,最后驶过一段缓缓的长下坡,沿途栽满了香樟树。

洗手间传来电吹风的动静,待那声响停了,周民关窗,拉上窗帘。转过身时,付佳欢走了出来,她浸在那清爽的皂香里,神态也变得柔和起来。身着一套裸色的蕾丝内衣,与热水烫过的皮肤融为一体。

周民走上前去,环抱她的腰,低下头吻她,知道她会闻到自己那浑身的汗臭,本想点到

即止,手不自觉去扯胸衣的搭扣,下体胀得难受,近半月未做,委屈极了。

付佳欢挣脱了怀抱,她蹲下,翻开行李箱,拾起一件雪纺衬衫,做爱不妨等到睡前,为

了自己的快活,让别人干等一个多小时,这事她做不出来。

再看行李箱的另一侧,塞满了周民采购的手信,其中两罐茶叶贵得吓人。周民那时主动解释,说难得回乡,搞不好,这就是最后一次。

付佳欢抽出化妆包,打开探一眼,万幸无洒漏。移坐到梳妆台前,端详起镜内的自己,抚着几条恼人的眼纹。几年前,她曾决定到了三十岁,就去办张美容卡,如今怕是无力负担了。一边遮瑕,视线移至周民的背影,他正坐在床沿上看电视,那一刻她想,要是两人年龄能对调多好,再不然,互换下性别也行。

“等下去哪?”她问。

“和我堂弟吃个饭,他马上下班了。”

周世群的名字,虽不似文毅凯出现得那般频繁,付佳欢也有印象。

去年入夏参加毕业典礼时,周民初次提及。其实在那之前,她就知道有这么个人。那几封格子柜里的信,她翻出来偷看过,来信停在千禧年后。再往后,自然一通电话就解了乡愁。

初看信上的内容,她惊讶于文毅凯阴魂不散,每封信总会提到或问候他。再来,便是心疼周民,那些来信无不证明,他这堂哥当得多么称职体贴,揽这些责任到身上不累吗?

......

周民关掉电视,起身立到付佳欢身后。

“马上就好了。”她正用散粉定妆。

“没事。”周民咽了下那些情话,反正她讨厌听。

一刻钟后,两人出发。

周民早已不熟县城一带的路,如今餐馆更迭,从前车站附近那家牛肉面馆都倒闭了。好在他的方言没有忘光,不时问路,带着付佳欢,穿过一条巷子,最终抵达周世群发来的地址。

在他就职的网吧对面,一家朴素的水饺店,无冷气开放,仅两桌食客。还未进门,周民先行去电,告知堂弟,换至旁边另一间食肆,吃水煮鱼。

“我来请客。”他挂掉电话。

他知道周世群的情况,学的商科,可在这小县城里,哪有对口岗位,如今在一间网吧当管理员,工资不高,多半不够花的。叔婶又不愿堂弟跑去外面,劝其留在老家。

周民知道那原因,多半是怕堂弟和他一样,一旦离开就不再回来。

两人进店,落座一张卡座,周民先点菜,只要了饮料,未点啤酒。小酌一杯无妨,只怕惹付佳欢想起之前的窘态。

那次四人聚餐,他最终失了意识,再次醒来时,躺在公寓床上。问及细节,付佳欢发脾气,只告知,他们送两人回家,然后文毅凯扛着他上楼。周民笑了起来,这小子比自己矮一截,但还有点力气。

付佳欢自然想忘记那一晚的混乱,无法估算‘谢谢’和‘不好意思’,哪句说得更多。好不容易到了公寓楼下,周民大喊大叫,说要撒尿,文毅凯直接把他搀到了一颗树旁,扶着他就地解决。那时,她宁愿周民尿在裤子里。


“来了。”周民示意付佳欢。

她抬头望去,初印象不愧是周民的堂弟,与他一样高大。性格倒不同,周世群喊的那声“嫂子”过于激昂,弄得她笑场。

“世群。”她问候道。

周世群点起烟,做样子给周民也递一根,他自然不抽。

付佳欢听着哥俩聊天,必要时插句话。周民想为她续碗丸子汤,可她嫌白胡椒粉下得太多,摆了摆手。

“你也觉得这里菜难吃吧。”周世群对她说,“本来要带你们去吃隔壁的饺子,别看地方不咋地,那虾仁馅锅贴,特别好吃。”

“有机会尝下。”她回。

“那明天去!”

“不行,明天要回村了。”周民置喙道。

“爸妈要是看到你,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肯定开心死了。”周世群对付佳欢笑了下。

“开心个屁。”周民小声念道。

难以形容,同样的话,从其他男人嘴里说出来,付佳欢听得不舒服。偏偏周世群不会,许是他娃娃脸的功劳,与那稚气的话是匹配的。换成周民和文毅凯,一只狡猾的狐狸,一只野蛮的狼,话里有话,听着后怕,担心要割下块肉去喂他们。

“等你俩结婚,我就去广东。”

席间过半,周世群谈起这个话题。周民和付佳欢对视了一下,周民先开了口。

“想来,就随时过来。”

“爸妈又不让我去,妈说我一去,就学坏了。”

“这倒有可能。”他赞同婶婶的话。

“要是跟着哥你混,就不一定了。”

“那你还是别来了。”周民的话发自内心。

付佳欢走神了,差点吃进一粒草鱼片上的花椒,暂且不论办婚礼一事,她还未知是否要嫁给身旁这个男人。


电动三轮车驶进村口,周民让师傅停车,他松开付佳欢的手,拎起车斗里几袋礼物,两人跳下车。

未乘汽车回村,他倒不晕车了。可害得付佳欢身上的衬衫汗湿了,两侧刘海黏在脸上,发型塌了不说,沿途一路日晒,怕是妆也花了。

周民带着她,望村内走去,做起导游,如数家珍。

他指了指远处藏在连片香樟树后的平房,“那儿就是了。”付佳欢第一个念头,还需走这么久,后悔没戴顶遮阳帽出门。

“这里是我以前的小学...”周民停在从前的学校门口,铭牌变成村民活动中心,铁门上了条锁链,否则他会进去探一眼。后来他才知道,生源不足,两年前小学并去了隔壁村。

周民牵起她的手,若遇到熟人他会高调点,主动打招呼,介绍付佳欢给他们。可时逢三伏天,午前,那金色热浪已烧得沿途的香樟树冒烟,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两人沿树荫前行,一刻钟后,转入巷口,周民带她进了一户人家。

“先去趟毅凯家里。”

付佳欢盯着招牌——文兰发廊,竟有些许期待,比起他叔婶,更好奇文毅凯家人是什么模样。

推门步入,把手上挂着的风铃响了起来,店里暂无客人,文兰同往常一样在看电视剧。

“阿姨。”周民喊道。

“阿姨,你好。”

“哎哟。”文兰愣住了,一时忘了招待两人。

僵了几秒后,“哎呀,周民...你回来了,真是太久没见了,快坐,我来泡茶!”她热切地招呼起来,赴厨房烧水时,擦拭掉眼角激动的泪水,若是被人家女朋友看到,多不好。

“不麻烦了,我们坐下就走。”

“急什么,千年来一次,还带了媳妇回来,给阿姨多看会儿。”

文兰返回客厅,搬了张塑料凳,见两人都起身让座,摆了摆手。

“一点心意。”

周民将礼袋递去,兜转了几间茶行选的。给叔婶买的那些特产,倒是拣了平价货,唯独给文兰的礼物,他舍得花钱,知道她喝惯了好茶。

“破费了。”

文兰望着付佳欢,两人对视一笑,然后同时把目光移至电视剧上。文兰在想,到底是有些姿色才能吸引周民,再打量下,猜出了年龄,早已预料,周民会娶一位年长他几岁的女人。

未待热水烧开,两人告辞,去了叔婶家。

文兰有些遗憾,没能多聊几句。再一想,自己太失礼,忘了塞个红包。

她打开礼袋,拧开茶叶罐,探了眼,品质上乘的明前龙井。需回封厚点的红包才能表达她的祝福,她返回卧室,想着找机会送去。


离开发廊,行至路口时,周民停下来,往左往右,皆是他的家,那处旧宅,早不似最初的模样,如今屋内堆满了化肥和饲料,院子改成鸡棚,硬要带付佳欢过去,只怕那异味熏得她难受。

犹豫片刻,带着她往叔婶家走去。

几分钟路程,无法道清渊源,他只提及父母过世后,就一直住在叔婶家里,但怕是忘了,这段曾和付佳欢提过。

“刚刚去毅凯家里,没见到他爸爸?”她问。

“和我爸妈一起车祸走的。”这事,周民倒是初次和她谈起。

......

抵达叔婶家时,午餐已备好,寒暄便直接从饭桌上开始。

若非提前知道,眼前的中年男人是周民的叔叔,付佳欢会误以为两人是父子关系,眼睛和脸型近乎套了同个模板。

“呀,不愧大城市来的姑娘,真漂亮。”

“周民有福气了。”

叔婶俩的话有些夸张,付佳欢不语,只点头微笑。她并非什么大城市的,准确说来自小城市的近郊。但初次见面没有这些客套话,好似才怪了。

叔婶招呼她起筷,付佳欢尝了一块回锅肉,于她而言,咸得发苦。

“合口味吗?”

“很好吃,我不挑食。”付佳欢回道。果然,周民精湛的厨艺并非源自家中,她猜测曾有位细心的女生手把手教他的。

婶婶见她光吃青菜,夹了一只酱鸭腿到她碗里。

“谢谢。”

“客气什么,一家人别老谢谢的。”

随着话落,一块蒜泥白肉又添进付佳欢的碗里。

那日的午餐于付佳欢而言,太过沉长,好在不懂郴州话,否则要为周民捏一把汗。他来程交代过,此行会问叔婶借钱,为买房的事。

周民同叔叔喝了些自酿的白酒,刚小酌半杯,已弄得他脸颊潮红,嗓子辣得干涩。再不开口,只怕待会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瞄了眼付佳欢,改讲普通话,说起养恩大于生恩,以前他太任性,如今才懂这道理,以后要把叔婶视为父母,好好报答。

失策了,那话违心得周民险些笑场。

“知道你高兴,但别喝太多了。”付佳欢对他说。

“别管我。”周民突然吼道。

他发现付佳欢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同初次在课堂上见她时一样,兴许是水土不服,失了在东莞的神采。那是酒精给他的错觉,付佳欢只是尚在犹豫着,他们的婚事。

不管了,周民想,能借一点是一点。

“唉,”他叹了口气,换成方言,“这次真得请叔儿帮下...”

周民才铺垫几句,付佳欢察觉出那气氛不对劲,婶婶停下筷子,脸色并无变化,却佯装热菜进了厨房。

她的视线移至远处的电视机,耳边传来的交谈声太过刺耳,完全听不清节目内容,付佳欢吃掉碗里最后两口菜,“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起身离座时,她用手抚了下周民的肩膀,并非为他打气,而是莫名心疼他。到底大他五岁,总有种怜悯和照顾,是想给周民的。

 

付佳欢行至屋外,院边栽种了一片绿植,未经修剪,歪七扭八的,阴处反而长势旺盛,屋瓦遮蔽不到的地方,被日光灼得干枯。

她绕过摩托车和堆砌的杂物,临近细看,好些栀子花的枝叶晒伤了,几朵乳白的花苞像先天不足的胚胎,裸露在外,未及绽放便已夭折。

她出了院门,若再晚一点,就会错失那个时机,被周民婶婶请回屋内吃水果。

付佳欢踱步于来时那条小路。她并非初次到农村,从前也总陪父母回过,但这里不同,

是周民长大的村子。一路所见,脚下经过的土路,都曾陪伴周民长大。

他甚少分享年少的经历,惹得付佳欢越发好奇。她问过周民,那次自杀未遂怎么回事?周民那时又开玩笑,说洗澡时,差点煤气中毒。

她知道不是这样简单,他不说罢了。也许有个人知道,但她不会去问,也渐渐失去兴趣。

相信有一天周民会告诉她,也许在几年后的某个时刻,他们已经结婚,带着小孩在湖边散步时。

付佳欢走到了刚刚那个路口,准备返程。

来之前,周民就向她介绍过,形容这里质朴但不粗陋,此刻身临其境,周村给她的感觉

的确如此。日常不全然单调,虽不及城市那样热闹,但在哪过日子并无不同,取决于人自身。文兰就是个例子,哪怕居于这样偏僻的村庄,既可以同村妇们打成一片,一起拾

叶做香囊,又能在午后偷闲,品着花茶翻看时装杂志,并不冲突。

付佳欢刚想起这号人,就传来她的声音,若非烈日当空,付佳欢还以为撞鬼了。

“哎呀,巧了。”文兰喊住她。

“阿姨。”付佳欢转过身。

“正想去找你们。”文兰提着刚从村口买的点心,往周民叔婶家赶来,那是幌子,口袋那封红包,才是真实意图。

见付佳欢独自散步,古怪了点,猜她不喜欢周民叔婶家那气氛。文兰也常与他们打交道,小家子气,她也不喜欢。

“来我家坐下?”

“不麻烦了,出来没和周民说呢。”付佳欢回道。

“打通电话就好了,再说,你忘了阿姨干什么的,顺道洗个头多好。”

付佳欢倒被后面那句话吸引了,此刻最想做的恐怕就是洗净那油头垢面。


进了发廊,比方才更仔细打量起屋内,移步电视机旁,墙上贴了几张相片。其中一张黑白照是文兰年轻时,妆容与打扮放到现在亦不过时。美了半辈子的人,付佳欢羡慕起来。

还有一张小学毕业照,文兰上前,本想为她指认,但让付佳欢猜下,哪个是周民。

莫说周民,文毅凯她也认了出来。

“时间太快了,转眼都要成家了。”文兰感慨。

她将落地风扇移到洗头床边,将塑料板凳搬了回来,准备就绪,请付佳欢躺上去。

付佳欢这时倒有些害羞,立在那几张照片前,一动不动。

“美女,不用和我客气的。”

“阿姨,可以叫我佳欢。”付佳欢往里走,解开衬衫领口。

文兰为她垫毛巾,触摸她头发时在想,这姑娘发质差了点,应是年轻时太爱染烫,多半还爱瞎操心,三千烦恼丝,可不就拖累了头发吗。付佳欢躺下,文兰再瞥一她的眼角和法令纹,女人一旦不开心,全反映在脸上,哪怕几百块的粉底也遮不住。

和她确认水温后,文兰和付佳欢聊起来,多半是无关痛痒的琐事,分享一些养护头发的窍门。

付佳欢听多说少,内心遗憾,这位阿姨按摩的手法如此娴熟,舒服到她险些睡去,可惜身在农村,多少屈才了。

中途文兰起身进了洗手间,从置物架取下那瓶施华蔻的护发素,她自用的,还是今年春节时,让文毅凯从深圳给捎回来的。

上了护发素后,继续按摩起付佳欢的头皮。“女人还是要对自己上心,比什么都实在。”文兰开口。

“嗯。”

“周民的性格我了解,平时让人郁闷,关键时候绝对靠谱。”

“阿姨,他小时候很苦吗?”

文兰回想着,确实孤苦伶仃,看似有叔婶可以依靠,爷爷格外疼他,吃穿不愁。但物质疗愈不了情感的缺失,偏偏周民就靠那活着,感受的苦楚自然加倍。

“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文兰回道。

她记得多年前的事,却无法向付佳欢坦白。

他俩读小学六年级时,一个傍晚,文毅凯跑回家,进门大喊,周民差点死了,救了他一命之类的,激动地胡言乱语,后面文兰理清了,周民想自杀。

半个月后,借周民来理发的机会,文兰支开文毅凯。为周民洗头时,她关切,“你总挂念爸妈吗?”周民一脸平静,不愿开口说什么。

文兰对他说,在叔婶家不开心,受委屈就随时来这边。想住多久住多久,一辈子也行,她会把周民当成儿子一样疼。为周民擦干头发后,他突然起身,紧紧地抱住文兰,在她怀里抽泣。

自此一有假期,周民总往她这里跑,帮她洗毛巾,打扫地板。难受时,也会找文兰倾诉,她总抚着周民的头发,摸下他的脸蛋,安慰他想妈妈时,也可以把她当成妈妈。直到他开始读高中时,这个习惯消失。

可文兰依然不放心,总会问下文毅凯,周民的近况。

......

洗发结束,两人移坐沙发上,继续聊天。

文兰打开一盒点心,沏了壶茶。

付佳欢递了张五十块给她,文兰并未推脱,打个折,找了四十回去。她有自信,来这儿消费,绝对物超所值。

“阿姨,你没想过到外面走走吗?”付佳欢问。

“我以前在广州待过几年,也有些朋友,她们经常招呼我过去,但怎么说?”文兰未隐瞒,“别看我现在老了,心境和你们一样的,再回城市,就舍不得回来了。”

“不会想毅凯吗?”

“不想,他就是一辈子不回来也没事,自己在外面过得去就行。”文兰啜了口茉莉花茶,招呼付佳欢吃块点心,介绍说是这边的特产,椰蓉糯米皮里裹着花生馅。

“说起这个,真要谢谢周民了。”她对付佳欢说。

“嗯?”

“毅凯那小子,在广东肯定没少麻烦你们。”文兰往她的杯里续茶。

“这个确实,有时让人苦恼。”付佳欢直言不讳。

“虽说做母亲的,会向着自己儿子。但每回见到毅凯,我都告诉他,你比周民大,应该照顾他,不要反过来拖累人家。但我的话没什么份量,这妈当得太失败了。”

文兰掏出那封红包,一千块确实不多,但已是这小发廊一个月的利润了。

“来,你收着,”她递去,见付佳欢不肯收,“周民是我半个儿子,阿姨的心意,务必收下。”

门推开了,风铃叮呤咣啷地响起,两人同时往门口看了一眼,周民过来了。

 

十一

初次步入那间两居室时,周民藏住了全部的情绪。

毫不在意那俗气的装潢,老旧的电器,待日后宽裕,一件一件慢慢换掉。反而庆幸,这些因素,成了和房东砍价的筹码。

穿过客厅,他立在阳台前,一台洗衣机,几盆绿植占掉大半空间,过于局促,但那风景,十几间看下来,称得上最好的。

“外面是西枝江。”中介向他介绍。

周民双手撑在栏杆上,视线顺着两岸的绿道延伸,最终定格在一座公园上,“是挺不错的。”还是没藏住那丝激动。

“下楼就有公交车站,后面什么都有,菜市场、学校啊...”

他屏蔽了那连篇的赘述,回到客厅,进了厨房,壁橱粘满了污渍,停在灶台前,联想日后在此烹饪的场景,歪着脖子探了眼油烟机内壁的油垢,真要住进来,恐怕要大扫除个好几天。

“这套怎么样?”中介问他。

周民不语,在心里组织起询价的话术。

“什么时候方便,带你太太来看下嘛。”

“我自己可以决定。”

买房这事,最终付佳欢让他定夺,周民理解个中缘由。

年初和她回惠州那阵,参观那些新的商品房时,她还是兴奋的。每到一处,像个好奇宝宝似的,缠着售楼小姐问东问西。

如今钱不够,只得买间二手老房,取舍的问题一多,她索性不管了,避免在此过程中,两人徒增争执。“你自己决定就好,将来买新房,我们再一起商量。”

这是她的原话,周民听后,释然多了,是这个原因就好,她还未失掉信心,有那份憧憬总是好的。可周民无法给予她承诺,不知那有朝一日,是什么时候?

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五成首付,接近十万,尚且掏光他的积蓄,还不够。

两月前,从叔婶那借来的两千块,聊胜于无,这阵子集中看房,往返惠州和东莞的差旅费都差不多这个数了。

付佳欢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告知上面是两万块,也未隐瞒,她自己还留了两万,接下来日常生活,旅游结婚也要开销。


准备付首期款,赴惠州签合同时,周民算了算,还是差一些。

那晚周民做了几道拿手菜,付佳欢却吃得很少,晚餐结束时,他开了口。

“要不咱们住远点,能买新房,首付还少点。”周民问她的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付佳欢积压的情绪终于爆发。周民总故而言他,且不说新房离市区太远,需一年后才能交付,暂时租房又要一笔支出,后面装修的钱又从哪儿来。自己早已考虑清楚的事,还来问她。

“钱不够,你那两万能不能先拿出来,或是问你爸妈借点。”周民商量。

“不行。”

“啊?”

付佳欢道出实情,不久后,将是三个人的生活了,又给他指了一条路。“去问毅凯借吧,他会答应你的。”

收拾好碗筷,周民离开公寓,去了楼下临街的一间便利店。

外摆的连体桌前有位中年男人,吃着泡面,以往他会往前几步,去另一家,但他生怕走到那儿时,就改变了主意。

周民立在一边,拨通文毅凯的电话,思考如何开口时,竟发现这是第一次向他借钱。

“在忙吗?”

“咋了?”

周民停顿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唤了他四五声。

“有几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开了口。

“是不是你俩要结婚了!”

“嗯。”

“啥时候摆酒,给你小子大办一场。”文毅凯说。

“毅凯,我们应该旅游结婚,但现在旅游可能也不方便了。”

“咋回事?”

“佳欢怀孕了。”

“好啊,你小子真本事,赶在我前面当爸爸了。”

“毅凯,我们准备搬去惠州,但是买房还差一点。”

“差多少?我这里差不多有十万,够吗?”文毅凯脱口而出。

“两万就够了。”

“那我转三万给你,多点钱在手上,总不是好点。”

“我慢慢还你...”

“对了,”文毅凯打断了他。

“什么?”

“你什么时候搬去惠州?”

“怎么了?”周民反问。

“我开车带你们去啊!”

“谢谢。”

“你傻啦,谢啥啊。”

周民挂掉了电话,进店买了几罐啤酒,那是他如今唯一能负担的消遣。片刻后,半袋蚕豆、两罐啤酒下肚,总算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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