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的自白书

越狱成功后,我只能隐姓埋名,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叶绍袁、钱谦益、姚希孟、戴汝义这几位爷早就离我远远的,甚至在我即将被问斩的时候都不来看我,这让我很是悲伤。我也没弄明白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只能说我命大。但是,四百多年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连逛窑子都不行,实在受够了,现在,我必须说点什么。

没错,我就是金圣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啊,是地地道道的村里人,虽然生在苏州,但是并没有享受过大城市的福利。小时候,邻居家的王麻子他老爹做水产生意发了,他就成了富二代,每天都在我面前炫耀,但我看不起他。因为他不识字,这样的人,即便有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不到。所以我从来不搭理他,也很少和其他的小孩子玩耍,在我看来,他们都浪费了生命中极其宝贵的时间。当然,我也玩,我喜欢看书,偶尔演演戏,喜欢山水,我看上了隔壁村的翠花,就经常带她出去玩。

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时我九岁,父母卖掉了家里唯一的耕牛,把我送进私塾,我心存感激,努力读书。教书先生是一个老头,迂腐不堪,有一天他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白了他一眼,跟他说,老先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拿出戒尺,阴着脸,用他透风的嘴说了两个字:讲来。我说,先生可熟读四书五经?先生回,是。我说,那你为何到现在只是个教书先生?他一听,立马举起戒尺就要打过来。好家伙,幸亏我怕跑得快。老先生起得浑身发颤。颇让我有点内心不安,但我以为其他的孩子也太听话了,就像赵家村狗蛋放的鸭子,我常常路过那条布满鸭屎的林中路,见他手里握着一根竹竿,左左右右,赶着鸭子。

老先生没有开除我,因为古人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老先生可是很讲信用的,家里交了钱的,就不能开除。我照例可以逗逗他了,这也是一大乐趣啊。本来呢,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术师,为此我翻烂了《周易》,曾经给班里的同学算卦,可准了,他们给我一个“金半仙”的称号,我肯定是不能满足于此的。“金半仙”太俗了。

后来,我接触佛经,大感兴趣,经中所言,与我所思竟不谋而合。有一日我午睡,佛祖托梦,告诉我我是佛教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转世化身,赐我法号泐庵。我大喜,醒来。从此愈加钻研佛经,还试着做过几场法事,反响不错。我暗地里想,其实每天读读佛经,去寺里蹭蹭饭,跟小尼姑们吹吹牛也挺不赖的。我甚至一度怀着受戒的心思,不过家母一个劲儿劝我讨一房媳妇,我拗不过她,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隔三差五要去附近的寺里溜达溜达才行。

直到家父递给我一本《水浒传》。他爱听书,最近都在听乡里听有名的说书人讲《水浒传》,听得入迷,于是有天顺手买了一本带给我,这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家父往常迫于家中实际,从来不肯买什么闲物的。我从前读了很多所谓“元典”的东西,不注意民间的活动。说来也怪,我看那《水浒》二字竟然想到了大海,无边无际,湛蓝深厚。不禁翻了几页,这一翻,让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世上竟有这样的奇文,《周易》也“奇”,但这种“奇”虚无缥缈,而《水浒传》的“奇”是实实在在的,仿佛可以触摸。为了深切感受。我特地约家父再听一场说书,那个爽快,就像炎炎烈日下淋了一场旷世之雨。

于是,我萌生了评点《水浒传》的计划。这事没人逼我,父母定然也不会在意的,我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孝久矣,要不是我给他们生了一对子女,真不知他们怎样看我。这都不重要,“评点”有何用?能当饭吃?我只是觉得我必须这样做,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哪怕天下人都不识,我也要做,我愿意!何况我还有叶绍袁、钱谦益、姚希孟、戴汝义这些知音。哎,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理解我,知音哪有那么多呢?

当初我给他们扶乩的时候,他们给我太多的赞誉,那些形容词有几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现在倒好,这么些年,他们没有关心过我的死活,又或者他们早已不在人世?罢了罢了。

我给友人们看我的评点,他们纷纷说我“文笔绝佳”,难道他们只看到“文笔”吗?我是写过:“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后可知。一日如此,三万六千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但是他们是否看出我在行文中的心情呢?是否能从文中感受到哪怕一丝“悲凉”,或者能否从中看出一个“我”来?他们只看到“文笔”。劝我应试,好吧,那我就应试。这有何难?我改名人瑞,考了第一。这又如何?人生之快岂因应试而增减半点?我的“快”在评点水浒啊。

看看那些酸腐文人的嘴脸,捧个臭脚争先恐后,大书违心之言。怪哉怪哉。传闻圣上评论我的作品时说:“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莫非他才是知音?可惜可惜,我心不在朝中,在又当如何?与群臣捧臭脚?得了吧。这让我想起孩提时那件事——王麻子虽然喜欢炫耀自己,但总体来说还是善的,这些所谓的“文人”就有点“小人”了,他们从自己假情假意蒙蔽他人,或者互相蒙蔽,简直太邪恶了。对于那些诚心写作的人来说,这是大灾难。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部叫《西厢记》的书。从某些人的口中,我听说这部书是“淫书”。我偏就不信,结果被我料到了。淫书?是他们眼里只看到淫吧?我提笔写下这样的话:“人说《西厢》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一事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有?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是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这里的“一事”便是书中“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搵香腮。”此“一事”不是日常吗?真真是胡说八道。为何他们从《西厢记》中读出“淫”来,而我从其中偏偏能看到《庄子》《史记》《左传》《国风》等书的影子呢?《西厢记》的“妙”岂能因为一“淫”字而被掩盖?气煞我也!

《水浒》写的是“人”,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而《西厢记》写的是天下至真之情。也有人说这两本书乃是“俗物”,文人之流不屑读之。何等愚昧!我写过这样两句话:

“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学者诚能澄怀格物,发皇文章,岂不一代文物之林?”

“《西厢记》不同小可,断断不是淫书,乃是天地妙文。”

实有确证——

我看《水浒传》将虎称大虫,鼠称老虫,马称聋虫,官称蠢虫,我便批之曰“奇文”,“蠢虫”尤佳,当官的要是生了贪念,智商便直线下降,一个“蠢”字到位。

第二回写鲁提辖,英勇侠义,拳打郑屠夫,救落难父女,批之曰:“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此一题写得畅快淋漓,令我拍案。

第九回写林冲,从草料场起火,到山神庙杀陆谦三人,一路遭遇,妙也,批之曰:“何处觅避秦人,只省事省气者便是。”桃花源是自然是没有的,避无可避,当直迎之。

第二十五回写武松杀嫂祭兄,很是感人,批之曰:“天下之人,无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饱,直至死后浇祭之日,方使堆盘满宴一番,如武大者,盖比比也!”可悲可叹。


我下笔极迅,皆因胸中快意接二连三撞击而来。这等文字,非施耐庵莫能。

我读《西厢记》,深知其妙。

老夫人开春院一章,“投掷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行路之间,早到黄河这边,你看这好地势也呵!”批之曰:“张生之志,张生得自言之;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一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由此而言,张生岂是“文士之流”眼中的俗子呢?张生唱:“九曲风涛何处险,正是此地偏。带分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批之曰:“便是曹公乱世奸雄语。”

《惊艳》一章有此一段唱词:“随喜了上方佛殿,又来到下方僧院。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洞房,登宝塔,将回廊饶遍。我数毕罗汉,参过菩萨,拜罢圣贤。那里又好大一座院子,却是何处?待小生一发随喜去。(聪拖住云)那里须去不得,先生请住者,里面是崔相国家眷寓宅。(张生见莺莺红娘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批之曰:“写张生游寺已毕,几几欲去,而意外出奇,凭空逗巧。如此一段文字,与《左传》何异?凡用佛殿、僧院、厨房、法堂、钟楼、洞房、宝塔、回廊,无数字,都是虚字;又用罗汉、菩萨、圣贤无数字,又都是虚字。相见眼觑见何处,手写何处,盖《左传》每用此法。今看传奇亦必用此法。可见临文无法,便成狗嗥,而法莫备于《左传》。甚矣,《左传》不可不细读,我批《西厢》,以为读《左传》例也。”妙哉妙哉!


这是我金圣叹所言,出于肺腑,如果有人指指点点,我只想说,不服来辩。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改变。好了,说了这么多,我得休息下,找个地方喝口酒。

我上了一家酒楼,我发现这几百年来身边的变化太大了,很多新东西冒出来,很多旧东西死去。我很少来市中游荡,主要是因为我很不习惯他们这样的生活方式,每天就像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慌慌张张,不知所措。没人看书,这一点我一直不解,但又找不到答案。

这酒楼颇为古朴,跟周围的建筑区别开来,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几百年前——呼朋唤友上青楼,酒肉正酣暮雨收。醉眼如梦摇摇去,人间聚散两悠悠。哎,如今孤身一人,正想时,店小二麻利地跑过来问我要点什么,我随口说了几样小菜,打了二两桂花酒。这时候有一个青年朝这边走来,戴着方框眼睛,留一头长发,很快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点也不客气。

“你好你好”,他伸出手来,又立即再裤子上擦了擦,随后一抬,“我叫半墨,久仰金先生大名。”我发现这位自称半墨的年轻人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甩都甩不掉,或许是因为太激动,手中传来阵阵颤抖。足足有三分钟。

“你认识我?”我有点莫名。

“对对,世人皆知,今天总算碰到了。”他收回手,这回没有往裤子上擦。

“既如此,那就算是熟人了,来来,正好缺个伴,喝几杯。”我以为这是缘分。

菜上来了,这位年轻人并未看一眼,而是望向我,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朋友不妨说来,不碍事。”我喝了一口酒,香气沁人,不觉清爽。

“金先生以为批评家应有何种准备方可入门。实不相瞒,我平时喜欢写点评论的小文章,但对此颇为在意。”说完他目光火热,就要喷出来。

“批评家?”我从未听闻有此家。

“是了, 先生有所不知,其实就是评点者,您不是评点过《水浒传》?”

“读经典,炼就眼光,会生活,陶冶性情,勤思考,敢说真话,尤其以最后一点为要。”这事我也想了很久,随口脱出。

“金先生此言振聋发聩。但我不明白,为何还是有那么多的‘捧臭脚’者。我近来翻了很多所谓‘批评家’的文章,心中实在愤愤。竟好像是在自己说自己一般,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稍有用心者,都可看出端倪来。”说到这,他举起酒杯,仰头就是一大口,喘起气来。

“‘捧臭脚’这三字合我胃口。来,再干一杯,我们换酒。”我也喝了一大口。他即刻给自己斟上,一饮而尽。

“现在是不缺‘批评家’”,他的脸微红,“泛滥了,谁都是批评家,但是没有一个像金先生这样的,嬉笑怒骂,一针见血。”他提起酒壶准备再倒,没酒了。

“店小二,再来三两女儿红。随便加几样下酒菜。这位朋友,我理解,我年轻那会儿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没想到还是如此啊。”我不禁想起了往事。

“哎,不提也罢,今天能见到金先生,我已知足。”他的脸更红了,脑袋微微晃着,又甩几下。

酒上桌,菜跟了来。年轻人尽管不胜酒力,还是让我给他倒。

“来,干了,干……”他握着杯子,不稳,站起身,酒洒了出来,然后仰头就是一口,旋即就趴在桌上。我隐隐约约听到他说:

“一定会再出一个像金先生这样的批评家的,一定会……”

我顿时心中一热,那头年轻的豹子又慢慢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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