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记

以自己的村庄为圆心,小时候受脚力所限,未曾去过周边县市,长大后又因步子迈得过大,远远跨过了这些地方,于是,那些耳熟能详且近在咫尺的地方,竟成了人生旅途尚未涉足之地,想来着实可笑。

乾州,就是这片“遗忘湖”上的一个岛屿。

某年深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只身踏上了前往乾州的旅程。当时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妙感受,后来回想起来,自诩那是一种近似麦哲伦环球航行前复杂且宏大的心情,与之稍有不同的是,少了一分憧憬与激动,多了一分踏实与坚定,我到底从书本、电视、网络上了解过乾州,知道我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

晚秋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身上,让人感到幸福,那是一种沐浴时水温刚好的满足。汽车在漆黑笔直的高速路上移形换影,窗外的景还来不及看清,就被甩到身后。也好,索性拉起窗帘,闭上眼睛,在汽车匀速平稳行驶中,身体逐渐放松,宛如云端的轻羽,飘飘然不断飞升,突然遇上猛烈气流,顷刻极速坠落,让人惊醒,恍惚之际拉开窗帘,才发现已经到了乾州地界。

车辆终于慢了下来,我也从那半睡半醒的小憩中缓过精神,有了欣赏远处景致的兴头。

乾州虽处渭河平原,却属于河床和河岸的过渡地带,地势算不得平坦,境内多以山地、丘陵、黄土原为主,较高的海拔使得这里光照充足,干燥少雨且昼夜温差大,极适宜果树生长,尤其以苹果出名。这些知识都是我在书本上看来的,如今就像是马良笔下的画,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了;远处的山梁平滑似兽的脊背,其弧度多一分则刚强险峻,少一分则阴柔无骨,静静横亘在那里,宛如一位仰卧的女子,两座如同烽火台的山峰点缀其间,为这意象平添几分生动。

稍近眼前的便是黄土台塬了,塬间遍布山坳,透露着荒草掩盖不住的危险气息,这让我想起那位大学室友(他是此间人),曾兴致盎然地向我们讲述他小时候听闻村里有人猎豹子的故事,我当时嗤之一笑,如今看到这环境地势,料想他所言非虚。塬上平缓的田地里,是一亩接一亩果园,此时早已过了采摘季节,稀疏的枝叶上,偶有一两个果子,依稀让人产生丰收的联想。

我此行目的地是县城,深秋白日短,太阳一隐去光辉,便刮起萧瑟的风,这风机灵狡黠,看出来人没穿秋裤,顺着裤管直往上爬,我忍不住颤栗,顾不上周围的人和景,直奔预定好的住所来了。

这间宾馆极小,放大镜下勉强看清的招牌,却能缩小我付款时的窘迫,深且窄的楼道,像山壁间的一线天,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在灯光下显得光怪陆离,“真是奇怪的格调。”我埋头疾步上楼,唯恐迎面走来一个胖子,不然两人都得被对方吓到,怔在原地。

绕过拐角,来到二楼前台,与老板沟通之后,他便将我带到房间,一张不大的床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我关上门,卸下行李,瘫坐在床上,却赫然发现腿边的床单上有个硬币大小的烟窟窿(恰好我嗜烟),于是顿时紧张起来,疲惫也被驱散,脑海翻腾起在城里那些画面:

“这大概是老板的伎俩,肯定如此,他自以为隐蔽,不料被我一眼发现。”

“或者他知道本就坏了,我何必恶意揣测?若找他去说,显得我多事......”

两种矛盾思绪在我脑子里纠缠,我知道这事如果不能解决,纵使我三天三夜没睡觉,也无法在这床上安眠。

我喊来老板,道明原委,心里做着最坏打算,酝酿着争吵的说辞,他看了一眼,露出惭愧的神情:

“哎呀,这个我知道,没来得及换,但是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

我用所剩无几的气力撑起身体,甚至做好了战斗准备,就为了验证自己内心那个恶意念头,此刻老板的话分明在告诉我:“别这么紧张孩子,根本没有什么战争!”于是我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的士兵,带着疲惫、自嘲、和不知为何而战的愚蠢信念,缓缓回到自己房间。

经历这一遭,虽然很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向来对住宿不甚讲究,在城里那会,常常感慨家家灯火通明无一盏为我而亮,千门万户无我容身之地,如今逃离了那压抑的由钢筋水泥打造的丛林,觅得三尺栖身之处,实应感到莫大幸福,而我何以这般敏感恐慌,像受到惊吓的孩子。

我不觉又笑了两声,随后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我感到精力充沛,那是长久以来身心缺少的安宁获得后的满足,然而在狭小低矮的屋子闷了一夜,我迫切需要一些新鲜冷气,窗外湛蓝的天空,玻璃上隐约可见的雾气,寒意中透着温暖,这正是我爱的秋天。

来到街上,便立刻感到喧闹,似乎一夜之间钻出许多人来,与昨晚抵达时的清冷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我自忖这大概就是许多小县城最真实的样子。少了许多诱惑,欲望就没有来由。一切都恢复最本真的模样,可这丝毫不影响对待生活的热情,街边高高的冒着热气的笼屉旁坐满的食客,焦急抢占“地盘”的小商贩,如织的车流缝隙里不时闪过的人影,树枝上欢快的鸟,角落里懒卧的狗,万物在微红的霞光中,充满了生机,那么混乱,那么和谐。

眼睛所见传给大脑,大脑调动全身,胃最先得到回应,是的,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除了喝点水,我什么都没有吃,是时候用乾州的美食来填满腾空的肚子了。

早饭先从一笼包子开始,乾州包子与我以往吃过的包子别有不同,其在发面上极为讲究,因而做出的包子松软无比,灌上店家调制的辣汁水,口感极佳,一笼茄子包子下肚,刚才还疑惑那些食客为何吃个包子脸上都能露出笑容的我,此刻有了答案。

吃完早饭,步伐也变得悠哉,开始打量起路边的商贩来,很快又发现了不同,无论走过哪个摊位,摊主总会用大嗓门招揽你留步,五金农具、瓜果蔬菜、日用百货以至花鸟鱼虫,这些小贩毫不吝惜自己的热情,不遗余力地介绍自己叫卖的东西,就连最寡言的老妇人,也会在自己摊前放一个扩音喇叭。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中,我看得出这群人是热爱生活的,这种氛围消散了我在城市沾染的冷漠,进而受到感染,想要融入他们之中去。

午饭是一碗油泼面,味道自然不消说,讲讲我发现的另一个现象:一条街毗连的三五家面馆,到了中午,有的门庭若市,有的门可罗雀,(即便没人的店,老板娘依然收拾的干净整洁立在门口招揽顾客,这点让我印象深刻)。第一日我走进了人多的店里,一尝,很好,出门碰见隔壁老板娘打招呼,只得报以赧颜;第二日临近饭点,此时几家店都没人,这次我接受昨日那位老板娘的邀请,进店要碗面,一尝,味道依然很好,两家面馆环境口味价钱几乎相同的情况下,客流差这么多,正当我疑惑时,分明看到陆续有客人进店来,过了一会,隔壁店昨日人头攒动的景象就被移植到这边。出门一瞧,这次换那边隔壁老板娘立在门口招揽客人了,四目对视,我不禁又觉得尴尬起来,于是赶快离开。

到了晚饭,就不得不吃“乾州四宝”之一的豆腐脑了,其白如玉脂,弹嫩爽滑,佐以卤汁与油泼辣子,好似画龙点睛,最能激发出食物的灵魂。性急且饭量大的青年,两三口就一碗下肚,往往生出不知其味的失落感,只得再来一碗,慢慢品尝;若仍不够吃,店里那个盖着洁白毡布的竹笼里,是刚烙好的锅盔,夹上一勺酱辣子,老板操着地道的方言一句“自己拿”,让人恍然间有种在家吃饭的错觉。如此这般,任再挑剔的食客,也能安然沉浸在吃饭的乐趣中。

是的,关于吃饭这件事,再美味的盛宴对味蕾的冲击只是一时的,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时间,和特殊的人,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产生的感受,才是人对于“吃饭”念念不忘的关键所在。

乾陵是乾州重要的文化名片,也是吸引许多人慕名而来的原因,而我在乾州待了几日,即将要返回城里之际,才想起此次前来也本打算一睹其貌。最终我还是没有去乾陵,固然那里有规模宏大的地宫,有神秘的无字碑与藩臣石像,有李唐王朝留下的历史底蕴,但这些对来我说太过遥远了,遥远到即使将那些冰冷的石刻复活,我与他们之间依然存在无法打破的壁障。

走的那天清晨,街上人依然很多,这个古老的小县城又一次从黄土地上醒来,看着这些鲜活的,有温度的个体,我突然觉得,他们才是乾州乃至某种文化得以存续和传承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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