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了

每次推开厕所隔间的门,我总是缓慢的,小心翼翼,幻想推开门发现一具尸体,打破枯燥乏味的生活。我无数次幻想过这个画面,也猜测那一刻我的脸上到底会露出抑制不住的窃喜和满足,还是惊愕的恐惧,仿佛这人因我而死,一个错误的愿望,渴望有人死在这扇门背后。

我杀了他,他坐在马桶上,我一刀插进他的脖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我的手撞到右侧的隔板,那一刻我恍惚的清醒,想要停止这个动作,可是太晚了,右手握着刀,用力的从侧方插进了他的脖子。下一个推开门的人,会看见一具背倚着水箱的尸体,或是尸体向前倾倒,抵在门背后,要使劲才能推开,又或许鲜血沿着地面扩散,在白色的瓷砖上异常显眼,人们吓跑了,失去了和他见面的机会。

我在这个商场工作,三楼,有一部二楼直通四楼的扶手电梯,我总是先坐到四楼,再下三楼,时间一久,难免觉得有些麻烦,有时到电梯中段靠近三楼的位置时,就想直接从电梯上跳过去,它们只有一两米的距离,正常情况下是可以跳过去的,可我不能这么做,倒不是害怕掉下去,只是如果没能跳过去,就太丢人了,所以我每次都只是想想,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在脑海中计较一番之后都只是想想,我想过许多事,大多都放弃了。

他站在四楼扶手电梯出口旁的护栏边,告诉我他也一直想从上面跳下去,跳到旁边四楼下三楼的电梯上,可以少走一段路,甚至从四楼跳到一楼,可以少走一段路。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下面行走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真的跳下去。我们缺少勇气,好在这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浑浑噩噩的活着,直到某一天开始反思,那到底什么才是生活的必需品,我说不出来,某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可以抛弃,包括生命,在过往的杂物堆里翻找,找不到,好像我生命里不存在这样的东西,一切都不重要,了无生趣。

他说他很痛苦,我没想到这会使他想去死,毕竟痛苦已然成为每个人生活的常态,我本来想劝慰他,让他回忆生命中感觉幸福的时刻,却没料到加剧了他的痛苦。发生过的都已经结束,不会再回来了,他说。时间流逝,幸福所激起的内心满足都会散去,如一团雾,既存在又算不上存在。回忆幸福某种程度上是折磨,你会发现所谓幸福不过是少有的不痛苦的时刻,人们放大了这一刻的价值,不痛苦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就像在泥沼中行走,拔出腿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挣脱和释放,内心充盈的自在,下一刻不过是往前一踏,再次陷进泥沼中,等待另一条腿拔出来,如此反复,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人生的路没有尽头,全都陷在这泥沼中。幸福的短暂在漫长一生中近乎等同于虚无。

商场总以自己的喜好播放嘈杂的音乐,人声被吞噬,在它体内消化了,直到远处有人走近,听见他们发出同样嘈杂的声音,人又变回了活物,一瞬间头顶的天花板从钢板变为泡沫板和塑料,这个庞大的物体在人类面前像泡沫般虚弱,这种混淆使我从来不对这个地方投入情感。可为了谋生,一周有六天我都得待在这里,我时常觉得对不起耳朵,我厌恶这个地方,他们太吵了。有些商铺也是如此,我下了电梯往工作地点走,在角落,要走一会儿,音乐灌入我的耳朵,有时是凿进去的,这种声音并不立体,我的右耳听到更多,左耳有些庆幸和寂寞,它旁边是护栏和一大片留白的空间,这时我会突然想起他,他说他想从上面跳下去,可以少走一段路,我也生出了同样的想法。

他在商场做销售,他告诉我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他甚至讨厌说话。当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去喜欢的时候,余下的都只能使人厌烦。我们待在一起时常常只有叹息和抱怨,我当然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我们在顶楼天台抽烟,他同我讲了许多他的事,他文化水平有限,所以职业选择的范围也受了很多限制,他最早在面包店工作,也是一周上六天班,他讨厌面包味,从来不吃蛋糕,工作时要穿衬衣和皮鞋,所以他从不买衬衣,买过一双皮鞋,也很久不穿了。他对同工作相关的一切都发自内心的排斥,后来他告诉我,这种排斥来自一种极端的自卑,这种自卑是从小就形成的,他家里穷,所以从小学一直到现在他都是极不起眼的,他羡慕那些光鲜的同学,不是物质的攀比,而是羡慕那些人脸上的自信,羡慕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轻松和淡定,他做不到,他永远都是缩成一团,他的精神永远是紧绷的,他太过僵硬,对柔软已经从羡慕到嫉妒最后成了憎恨。年轻的心就像一盒冰淇淋,被生活一勺一勺挖空了。他总得找些东西把它填上,可实在没什么好的材料。

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习惯了,但习惯并不是接受,始终有一种愤恨和排斥郁结在心中。面包店开在住宅区,他每天最痛苦的,就是傍晚在店门口做试吃,看着那些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牵着狗,有说有笑,一对夫妻在后面聊天,他们的孩子跑在前面,三四岁,望着他盘子里的蛋糕,他蹲下去,用牙签叉起一块递给她,让她小心不要戳到嘴,小孩吃完一块还想再尝尝另一种口味,父母走过来,笑她贪心,他接过她手里的牙签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重新拿牙签叉起一块递给她,再次嘱咐她小心点不要戳到嘴,父母教她说谢谢,然后抱起她走进面包店,买了一些出来,让孩子和哥哥说再见,孩子礼貌的讲了,奶声奶气的,他们继续朝前面走,继续散步。有一种情绪冲击着他的泪腺,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自在的幸福,他学不会,像望着一幅画。对他们来说,幸福太简单了,而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他的童年,他是绝对不会去尝的,因为他害怕这味道会攻陷他,让他忍不住时刻去想,而他的父母也绝不会因为他喜欢就抱他进去买,只会走到前面再回过头叫他走快点。他对那个孩子和那对父母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但这种简单基本的温馨却总能把他击垮,他的痛苦没有缘由,无处发泄。

他有时站在前台收银,看着那些顾客,他们的衣服上绝不会有那么浓郁的面包味,他厌恶这味道,却总是钻进鼻腔。他的嗅觉被填满了,闻不出生活的其他味道。他决定离开,清空他的嗅觉。但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好工作。那时候,除了绝望他没有第二种情绪。

我们在天台抽烟,我听他讲,并不能理解,毕竟他讲的是与我无关的故事,我提不起兴趣。但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相通的,一个卖面包的人可能厌恶面包,一个工作的人可能厌恶工作,一个活着的人可能厌恶活着,都有他的理由。我不能理解,但选择继续听下去。

他找了一份销售工作,在商场里,但他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热情,他来这儿纯粹是因为以他的水平找不到更好的。他的心被挖空了,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材料,用来填充的是偏执和腐烂的自尊心。他干的不错,业绩也还好,找了个女朋友,在别人看来他正一点点步入正轨,终于可以回归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但他并不这么认为,业绩越好,需要接触的人就越多,他便越痛苦,他并不反感与人接触,但他渴求的是平等甚至略高一等的对话,他的自尊心散发出一股恶臭,像是除不掉的面包味,他以为他是善良的,他可以在平等关系中讲出最真心的话,在略高一等的关系中给对方足够的尊重,但他做不到在销售中满足自己变质了的自尊心。他记性不好,人生中或许有过的幸福时刻很快便忘了,但他记性又很好,他永远记得在试吃时路人吃完随意扔在地上的牙签,试吃后他蹲在地上一根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的画面,他永远记得收银时有个杂种扔在地上的那张揉皱的五十元,他捡起来展平放入钱箱找零然后微笑着双手递给杂种,他永远记得月底最后一天还差一单过坎,他翻遍通讯录里所有客户,挨个联系,然后挨个拒绝,他的语气越来越卑微,到了晚上十一点时,他发出的文字已经是在乞求,他永远记得他为了签一单从三楼一直跟着客户走到停车场,他讲话的内容已经从介绍产品变成了如何留住客户,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客户走得也越来越快,大脑竟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如果能留住客户,他给她跪下都可以。他的记忆越来越浅,使他痛苦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上最后一根稻草,若非要追问他对生活有什么奢望,他只希望可以平等的与人相处。

我开导他,其实我并不想开导,我也有类似的感受。“这或许是种磨练,生活想要把你锻造成一块材料。”“那要多久?”他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像湍流中伸出的一只手,像遥远处的呼救,我救不了他,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答不上来。“生活要磨练的,不应该是那些从小过得幸福没吃过苦的人吗?”我答不上来“他妈的从我出生起磨练了二十多年还不够吗?”我答不上来“万一我直到死都要经历这种痛苦怎么办?”我答不上来“我操他妈的老天爷”我只能和他一起骂。

那天,我们在天台上抽烟,他说,他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他撑不住了。我看着他,这一瞬间,他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而像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孩,大概六七岁,他对生活的绝望在那时便种下了,他不再长大,长大的只有痛苦。不管他在成长过程中如何挣扎,都没有用,他早就死了,他的心里有个永远填不上的创口,一直在流失,他恨,恨不得去死。

他不敢自杀,没有勇气,他求我杀了他,每一天,每一刻,在我心里,求我杀了他。具体怎么商量的我已经忘了,他觉得他的人生就像是厕所,无论如何清洗,都有股除不掉的面包味,和自尊心变质腐烂的气味,走进商场的厕所,第一个隔间,商场在放嘈杂的音乐,里面也能听见,放的什么歌我已经忘了,我坐在马桶上,掏出准备好的刀,这把刀什么时候买的我已经忘了,我的记忆正在同血液一起流失,从创口涌出来,厕所隔间有一具尸体,推开门就能看到,我想知道自己推开门时眼里是满足还是恐惧,可我睁不开,我没有气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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