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妾成群

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做四太太的那一年她十九岁,大学一年级没读完。家里茶厂的倒闭伴着父亲的死和她的辍学。继母给她两条路,做工或嫁人。她说,当然是嫁人。嫁穷人还是有钱人。当然是有钱人,她说。做小也是好的。

颂莲嫁进陈家的那天去见大太太,在佛堂诵经的大太太得知后没有抬头看她,随后扯断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罪过,罪过。颂莲的住处在后花园的南厢房里,紧挨着三太太梅珊的住处。早听说三太太有倾国倾城之貌,颂莲心中十分想见,但三太太称病不愿见她。颂莲注意到后花园的墙角有一架紫藤,藤架下有一口井,井口不远处设有石桌石凳。颂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学校的紫藤架下读书的场景,一切都恍若惊梦。通往井口的甬道上长满了杂草,她提起裙子朝井口走去。她看到石桌石凳上积了一层灰尘,走到井边,井壁上长满了青苔,井水是蓝黑色的,水上浮着沉年的落叶。一阵风吹来,把颂莲的裙子吹得像飞鸟一样,她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袭遍身体。颂莲不由得往回走,很快回到了南廊下。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紫藤架,架上悠地落下两三串花来,颂莲觉得很奇怪。

二太太卓云在房里坐着等颂莲。她送给颂莲一卷丝绸让她做衣裳,乍地发觉颂莲的脸色很难看,问她怎么了,颂莲说,身上来了。又说自己刚去过紫藤架那儿待了会,她很喜欢那里。卓云说,你去死人井了?并让她不要再去那里,说是晦气。颂莲惊道,怎么叫死人井?卓云说,那里死过三个人,都是女的。颂莲还要打听,但卓云只知道这些。她说陈家上下忌讳这些事,大家都守口如瓶。

到了重阳节的前一天,大少爷飞浦回来了。

颂莲正在中院赏菊,看到大太太毓如和管家围拢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白西服的很年轻,远看背影很魁梧,颂莲猜他就是飞浦。

颂莲真正见到飞浦是在饭桌上。飞浦坐在毓如身边,毓如对他说了句什么,随后飞浦欠起身子朝颂莲笑着点了点头。颂莲也颔首微笑。她对飞浦的第一个感觉是出乎意料的英俊年轻,第二个感觉是他很有心计。颂莲喜欢见面识人。

梅珊是戏子,京剧草台班里唱旦角的。颂莲从没听见梅珊唱过京戏,一天早晨窗外飘来几声悠长清凉的唱腔,把颂莲从梦中惊醒。她推开窗子,看见花园里降了雪白的秋霜,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唱且舞着。果然就是梅珊。颂莲觉得她唱的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过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见了颂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影。梅珊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里,这样走着的她整个显得湿润而忧伤,仿佛风中之草。你哭了?你活得不是很高兴吗,为什么哭?梅珊在颂莲面前站住,淡淡地说。颂莲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她说,也不知是怎么了,你唱的戏叫什么?叫《女吊》,梅珊说,你喜欢听吗?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主要是你唱的实在动听,听得我也伤心起来。颂莲说着,她看见梅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戏装,她说,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的。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的不好只能骗骗自己。

以后颂莲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热的交往。梅珊迷麻将,经常招呼人去她那里搓麻将。有一回梅珊差丫鬟来叫颂莲上桌牌了,颂莲推辞了,梅珊却自己来了,她说,三缺一,赏个脸吧。颂莲再三推辞,她看见梅珊的脸挂下来。考虑了几秒钟只好和梅珊去了。

另外两个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了,一个是管家陈佐文,另一个不认识,梅珊介绍说是医生。颂莲以前见过他出入梅珊的屋子,她不知怎么就不相信他是医生。

颂莲坐在牌桌上心不在焉,她是真的不太会打。洗牌时掉下一张牌,颂莲弯腰去捡,却发现了梅珊和医生的四条腿紧缠在一起,分开始很快很自然,但颂莲是确确实实看见了。

颂莲不动声色。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医生的脸了。颂莲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惶恐,有点紧张,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她心里说,梅珊你活得也太自在了也太张狂了。

黄昏的时候,有一群人围坐在花园里听飞浦吹箫。飞浦换上丝绸衫裤,更显出他的风流倜傥。谁也无法忽略飞浦的箫声,飞浦的箫声像水一样幽幽的漫进窗口。

颂莲往往被飞浦的箫声所打动,有时甚至泪涟涟的。她突然想起箱子里也有一只长箫,那是她父亲的遗物。颂莲打开那只藤条箱子,把那些已有一点霉味弃之不穿的学生时代的衣裙腾空了,却没有见那支长箫。她明明记得离家时把箫放进箱底的,怎么就没有了呢?雁儿,雁儿你来。颂莲就朝门廊上喊她的丫鬟。雁儿来了,说,四太太怎么不听少爷吹箫了?颂莲说,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箱子?雁儿说,前一阵你让我收拾箱子的,我把衣服都叠好了呀。颂莲说,你有没有见一支箫?箫?雁儿说,我没见,男人才玩箫呢。颂莲冷笑了一声,那么说是你把我的箫偷去了?雁儿说,四太太你也别随便糟践人,我偷你的箫干什么呀?你去问问老爷少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么时候偷过主子一个铜板的?颂莲不再理睬她,她轻蔑的瞄着雁儿,然后跑到雁儿住的小偏房去,用脚踩着雁儿的杂木箱子说,嘴硬就给我打开。雁儿去拖颂莲的脚,一边哀求说,四太太你别踩我的箱子,我真没拿你的箫。颂莲看雁儿神色,心中越来越有底,她从屋角抓过一把斧子说,劈碎了看一看,要是没有,明天给你个新的箱子。她咬着牙一斧劈下去,雁儿的箱子就散了架。颂莲把衣物都抖开来看,没有那只箫,但她忽然抓住一个鼓鼓的小白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市人,小市人胸口刺着三枚细针,上面有依稀的两个墨迹:颂莲。颂莲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细针刺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雁儿是不识字的,那么是谁在小布人上写的字呢?是毓如?雁儿摇头。那么肯定是梅珊了?雁儿依然摇头。颂莲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是卓云吧?雁儿不再摇头了,她的神情显得悲伤而麻木。

这天夜里,颂莲得知那箫,陈佐千已经让人把它给烧了,他以为那是哪个男同学送给她的。他打开电灯,看见颂莲的脸苍白如雪,眼泪无声地挂在双颊上。

第二天卓云到颂莲房里来,坐在圆凳上,等着颂莲给她剪头发。颂莲抓起一件旧衣服给她围上,然后用梳子慢慢的梳着卓云的头发。颂莲说,剪不好可别怪我,你这样好看的头发,剪起来实在是心慌。卓云说,剪不好也没关系的,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好看。颂莲说,主要是手生,怕剪着了你。说完颂莲就剪起来。卓云乌黑松软的头发一缕缕地掉下来,伴随着剪刀双刃的撞击声。卓云说,你不是挺麻利的吗?颂莲说,你可别夸我,一夸我的手就抖了。说着就听见卓云发出了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卓云的耳朵被颂莲的剪刀实实在在地剪了一下。

你怎么啦?卓云的泪已夺眶而出,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捂着耳朵跑到花园里去了。颂莲愣愣地站在那堆头发边上,手中的剪刀当地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我的手在发抖,我病着呢。

颂莲想不到飞浦会来,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你来干什么?飞浦的头发让风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颂莲嘘了一声,谁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飞浦径直坐到沙发上去,他环顾着房间,突然说,我以为你房间里有好多书。颂莲摊开双手,一本也没有,书现在对我没用了。飞浦说,你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颂莲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后来颂莲老是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你跟他们不一样。颂莲觉得飞浦给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

以后飞浦就极少到颂莲房里来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顺当,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颂莲只有在饭桌上才能看到他,有时候眼前就浮现出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做的动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自己的腿,会不会朝那面伸过去。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又害怕又激动。

十二月初七日,陈府门口挂起了灯笼,这天陈佐千过五十大寿。

卓云来找颂莲的时候,颂莲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手里抱着梅珊养的波斯猫。卓云说,你怎么在这,开午宴了。颂莲说,我头晕的厉害,不想去。卓云说,那怎么行,有病也得去呀,场面上的事情,老爷再三吩咐你回去。颂莲说,我真的不想去,难受的快死了,你们就让我清静一会吧。卓云仍然陪着笑,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诉老爷就是了。

晚宴上都是陈家自己人了。颂莲进饭厅的时候看见他们都已落座。她偷窥陈佐千的脸色,陈佐千的脸色铁板般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的跳了一下,她拿着那条羊毛围巾送到他面前,老爷,这是我的微薄之礼。陈佐千嗯了一声,手往边上的圆桌一指,放那边吧。颂莲抓着围巾走过去,看见桌上堆满了家人送的寿礼。一只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只瑞士手表,都用红缎扎着。颂莲的心又一次咯噔一下,她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重新落座,她听见毓如在一边说,既是寿礼,怎么也不知道扎条红缎带?颂莲装作没听见,她觉得毓如的挑剔实在可恶,但是整整一天她确实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陈佐千,这是她唯一不想干的事情。颂莲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他们看到她在老爷面前的特殊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颂莲突然对陈佐千莞尔一笑,她说,老爷,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积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不送老爷一份礼吧。说着颂莲站起身走到陈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着陈佐千。陈佐千的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终于把颂莲一把推开,厉声道,众人面前你放尊重点。

陈佐千这一手其实自然,但颂莲却始料不及,她站在那里,茫然而惊惶的眼睛盯着陈佐千,好一会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了脸,一边走一边低低的碎帛似的哭泣,桌上的人听见颂莲在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站在一边的女仆也目睹了发生在寿宴上的风波,她们敏感地意识到这将是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

雁儿好像永远也不会用新式的抽水马桶,她方便过后总是忘记冲水。马桶里浮着一张被浸烂的草纸,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弄那团草纸。上面有一个模糊女人,虽然被水洇烂了,但草纸上的女人却一眼就能分辨。颂莲明白,画的又是她,雁儿又换了个法子偷偷对她进行诅咒。

雁儿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说雁儿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隐隐作痛。佣人们都在讨论颂莲让雁儿吞草纸的事情,说看不出来四太太比谁都阴损,说雁儿的命大概也保不住了。

梅珊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容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颂莲说,你出门?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的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过头对颂莲嫣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

梅珊和医生是在一家旅馆被卓云堵在被窝里,卓云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云说,你这臭婊子,你怎么跑的出我的手心?

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厢房去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我活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着嗑瓜子。

颂莲彻夜未眠,心如乱麻。到了午夜时分,颂莲忽然又听见了梅珊在唱她的京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听,真的是梅珊在受难夜里唱她的京戏。

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人影。梅珊的嘴被堵着,喊不出声来。一群人走到废井边,他们围着井边忙碌了一会,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太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陈老爷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颂莲的话,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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