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城里来了个年轻的道士,背着一把桃木剑,手持幡旗,上面写着知阴阳晓八卦,算命测祸福;上天地改生死,号称陈半仙。
他算卦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每天只算三副卦,每卦只收五文钱,而且是他主动算别人,算完即止马上收摊。因为其卦象极为灵验,因此前来求卦的人络绎不绝。
那天我走在街上,突然被他叫住。
“小姐,算一卦吧!”
我看了看四周,此时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了指自己:“先生是在说我吗?”
“是的,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些年来小姐在等一个人吧!”“想必先生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吧?”我连忙反问到。
“要不你讲讲你和他的故事,我再给你分析分析。”
我坐下来讲,故事有点长。
金陵张家与李家是远近闻名的布商,张家的蚕丝多次被封为御用尚品,但李家的布料虽与张家不相上下,但作为白手起家的企业想要在富甲一方的金陵站住脚是很难的。
后来的李老爷李菁原本是一介武夫,早年习得一手武艺,尤善使一把十字刀,因被此刀所伤者伤口处会有明显的十字而得名。李老爷侠肝义胆,但苦于大字不识半个,几次想效命朝廷被拒,就行走江湖,劫富济贫。
话说天朝三年,圣上御赐张府“天下第一丝”圣匾,并下旨宣张老爷带八百精丝亲自祝贺皇太后六十大寿。金陵离京城约六百里路,且沿途多有强人出没,当时最好的“御风镖局”到京城都会选择从南面水路绕道而行,虽说时间会比陆路多一点,但保险的多。眼看太后寿辰将至,而此镖无人敢押,张老爷只好携三十家将冒险进京。张夫人因怀有身孕,不得随行。
此行一路畅通无阻,八天的路程仅用三天就走了一半,张老爷满心欢喜,看来这次老张家要飞黄腾达咯!就放下戒备,命令随行到不远处客栈整顿人马,次日再出发。
这家客栈好生气派,大门前面竖着一杆旗子,隐约可见上面写着“仁义客栈”,客栈大门是深深的漆红色,两只饕餮锁环在烈日下金光闪闪,推门而入,十几张桌椅整整齐齐摆在大堂,桌子后面围布隔着的便是厨房,桌椅旁边有一斜梯可上二楼,那里便是住宿的地方。
见有客人来,三个一身小二打扮的男子老远跑来,又是牵马又是倒茶,并大喊后厨好酒好菜好生伺候着。
张老爷一向谨慎,借内急之名想摸透客栈地形,见客人起身,老板连忙问道:“客官可是想入厕?”紧接着吩咐胖子小二“你给老爷带路。”
从大门出来向东大约百来丈就是马厩,马厩和茅房共建一起。但途经一座木房,从外面无法看见里面,张老爷问胖子这是什么地方,胖子支支吾吾介绍那是专门宰羊的案房。
回到正堂,酒肉都已备好,见老爷落座,店小二连忙递上筷子,老爷使了个眼色,手下从包里取出银针试毒,这可让老板娘不满:“哎呦客官,你们三十多个壮汉难道还怕我们是黑店吗?我们可是做正经生意的。”说完还抓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吃起来。
张老爷连忙赔罪:“老板勿怪,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妙。”
于是吩咐手下吃了起来。酒足饭饱后,张老爷一行人便上二楼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张老爷迷迷糊糊被一群刀客叫醒,他睁开眼,看见地上躺着十来具手下的尸体,还有十来人处于昏迷状态。问了领头的刀客后才知道,那几个店小二与老板娘是金陵出了名的江洋大盗,他们杀害了仁义客栈所有人,然后冒充老板来抢劫来往商贩。
张老爷打了个寒颤,跪下道谢,并央求这一行刀客前往京城,到时候自有重谢。
这个领头人就是李菁,李菁向来重义气,于是一把火烧了仁义客栈,护送张府向京城赶去。
在李菁的护送下,余下的路程一马平川,张老爷顺利的把八百精丝送入京城,皇上赏张老爷黄金万两,位比万户侯。
为了报答李菁的救命之恩,张老爷诚挚邀请李菁到金陵谋生,李菁早已过了男大当婚的年纪,整天打打杀杀,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没有那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同时他也厌倦了江湖险恶,早已准备金盆洗手,只是苦于没有其他谋生手段。
于是李菁就成为了张老爷的保镖,虽说他身份是保镖,但与张老爷食同桌,衣同绸,情同手足。后来张老爷把看见李菁与丫鬟暗送秋波,便把丫鬟素素嫁给了李菁。张老爷专门在城东给李菁修建了一所新房,并主动分出三成丝绸生意让李菁养家糊口。
成亲那天,张府灯火通明,酒席连绵十里,前来道贺的达官显贵比张老爷张夫人婚礼那天还要多,在那座通体由金丝楠木构成的新房里,大红喜烛发出耀眼的光芒。
真是双喜临门,张夫人也在此良辰吉日诞下一公子,取名为“张起林”,意为像树林一样茂密生长。张老爷十分高兴,对着前来拜访的达官显贵宣布:“我张腾在此立誓,如果新郎李菁得子便与我儿结为兄弟,若得女,便结为夫妇。”
那一晚,灯火通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快乐的味道,李张都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快活。
张老爷把儿子交给李菁培养,拜托李菁传其武艺,李菁夫妇也十分宠爱张起林,多年来一直视为己出。
结婚后李菁从张府搬到了城东,并把张府提供的客户维护的很好,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样子,头几年李菁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张老爷坊间进货,后来生意越来越多,李菁也专门成立了人员四处收丝制缎。
当时有人对张老爷说,李老爷有狼子野心,绝不可能甘心于三成丝绸,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劝张老爷除之而后快。
张老爷说:“我张腾能有今天,全靠他李菁救护,我这条命都是他的,又岂会听信一面之词,你无需多言。”
就这样,李老爷生意范围越来越广,一时竟也名动天下,当时人把“东李菁西张腾”称为“丝绸双秀。”
李菁夫妇结婚后五年,素素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第六年八月,李菁的名声传到圣上耳里,皇帝特遣精兵护送李菁携精丝上奉,因为李菁行事果断,不拘小节,张老爷唯恐其顶撞皇上,遂与之面圣。
来到京城,张老爷不禁感叹:“哎!真是物是人非啊!”
李菁附和道:“是啊!时隔多年了。”接着连忙说到:“我的丝绸终究比不上张兄,这次上奉理应是您而不是我。”
“李兄多虑了,你我弟兄谁来不是一样呢?”
“张兄可否听闻泗水县的紫檀分枝了?”
“略有耳闻,不祥之兆啊!”
所幸此后十六年都没有发生不祥之事。
那次回到金陵,素素就怀上了,次年六月,产下一女婴,张老爷亲自赐名为“李素雅”。
素雅的满月酒在张府举行,张老爷告诉六岁的张起林要好好呵护未来媳妇,张起林竟抱着襁褓之中的素雅爱不释手,好一段金玉良缘。
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素雅和起林经历了最纯真的感情。像很多小说中写的那样,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发生的各种各样令人回忆的事情,在我贫瘠的文学功底下都无法准确的描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了那个冬天。
听说古城有一场烟火晚会,素雅很想去看看,但由于起林感染风寒,李菁明令禁止他们晚上出去。素雅闷闷不乐的走回房间,在纸上写:“死起林,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今天生病,真扫兴。”
傍晚的时候,金陵每条街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的声音传进了素雅的耳朵,她踮起脚尖想张望,只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
突然,起林闯入她的房间,原本虚弱的他仿佛充满了力量,拽着素雅的时候就往外跑。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两具不同的躯体,在肌肤的接触下仿佛摩擦出莫名的情愫。
大街上别有一番景象,挑着花灯的儿童在人群中嬉戏穿梭,戴着面具的戏曲人物在街上游行,震耳欲聋的锣鼓淹没了人群的声音。
平时一毛不拔的起林破天荒的给素雅买了一个带有流苏的金色蝴蝶发夹,带他去吃了金陵最甜的糖葫芦,世界很喧嚣,但此时此刻他们心里只有彼此。
素雅提议:“要不我们攀上那座最高的山吧,那里看烟火应该挺美的。”
虽说起林经常会欺负素雅,但是他还是无条件纵容满足素雅的要求。
夜幕四合之际,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弯曲崎岖的山路上。书香门第的女孩怎么能忍受脚踝的疼痛?他就背着她,向山顶走去。
到了山顶,一切都刚刚好。华丽的烟火升向浩瀚的天空与远天的星辰交相辉映,发出灿烂的光芒照亮曾经走过的路,烟火在他们面前上升绽放,他们被这奇妙的景象所陶醉,忘了松开彼此的双手,知道烟火熄灭。
下山的途中月光如水,好像给素雅披上了一件婚纱。不知何时起,雪花也不合时宜的落下,大概人生就是这样吧,看似晴朗的天空也暗藏着不和谐的因素。我们承认烟花瞬间的璀璨,也不否认它有过刹那的绚烂。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当他俩偷偷翻进围墙,才发现师傅李菁一言不发的坐在堂前,张起林连忙跪下赔罪,师傅把了把起林的脉说:“幸好他的伤寒没有加重,否则你个臭丫头,有你好果子吃。今天时辰已晚,明天早上卯时再来认罚。”
第二天清晨推门起来,雪花已经有三尺多厚,师傅拿着竹板坐在椅子上,叫素雅把手伸过来,起林连忙说:“师傅,是我执意要带小师妹出去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李菁可不吃这一套,他们每个人都足足的挨了二十大板,起林感觉手心火辣辣的痛,他想素雅肯定也很难受吧。于是他揣着一个雪球猫进素雅的闺房。
“你的手还痛吗?”
“当然了,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哦。”
起林掏出雪球轻轻的揉在素雅的手掌心,一股清凉随之而来。他们两手相握,时光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起林偷偷跑出去看烟火没有加重病情,可这次却因为接触了至寒之物而卧床不起。他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还总是说胡话。不知道是心存愧疚还是什么原因,素雅一直守护在起林的床前。
起林苏醒的时候看见素雅握着他的手,脑袋垂在床边已经睡着了,他一动,素雅就醒了过来,连忙问他“你要不要喝水?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喊师傅。”
起林制止了她,他想这样牵着她的手,直到永远。
后来素雅打趣他:“你发高烧的时候,嘴里念着我的名字,还说我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当时父亲脸色铁青,我恨不得堵住你的嘴。”
起林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媳妇儿,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后来素雅随身携带着那枚发夹,起林也会在看见烟火的时候发呆。
没有永远平静的海洋。
东西两家丝绸生意越做越大,这其中的利润难免让小人眼红,于是总有人不择手段的想来破坏张李两家的关系。
张起林天赋异禀,再加上李菁细心的传授,他十九岁时便学会了师傅所有的功夫,不管是拳脚功夫还是刀枪剑戟都数一数二。特别是自创的一套伏魔刀法神出鬼没,因其没有特定的招式而变幻莫测,连师傅李菁都难以招架。
城里的李铁匠很有本事,他打铁用四十九斤重的大铁锤,当时天下有名的青龙剑出自于他手。他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无论何种兵器,只要看一眼便能打造出出一模一样的。
起林弱冠这天,师傅用千年玄铁请刘铁匠为其打造了一把铁剑,此剑通体星寒,像是斑斑锈迹,但其剑刃锋利,削铁如泥。剑身在月光照耀下会发出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师傅对他说:“起林,你天赋异禀,可行事鲁莽,如今你学有所成,从今往后我不在你身边约束你,你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犯不可挽回的错误。”
李菁接着说:“我知道你和素雅两情相悦,我答应等素雅二十岁的时候给你们举行婚礼,在这六年内,为师希望你能够有所成就。我不想素雅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浪子。”
张腾十分清楚张起林性格乖张有勇无谋,于是安排他去偏远的蚕丝镇主管丝绸生产工序,并在每个月月末这天带着素雅去运回成品。
张起林一表人才,再加上腰缠万贯,蚕丝镇上很多小姑娘都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开始一段时间,张起林还能约束自己不出去花天酒地,但由于结识了当地权贵,慢慢的他也就忘了师傅告诫的话。
张起林第一次去鸳鸯楼后心里充满了对素雅的愧疚,那晚他一夜未眠。后来的几个月里他都把自己沉入工作。可好景不长,他喝醉了再次犯了错。
有些错只有犯零次与无数次,张起林也不例外,此后他经常出现在酒肆青楼,并安慰自己,反正素雅不知道。
纸是包不住火的。某一天素雅跟着张腾来收丝时。张起林还在鸳鸯楼呼呼大睡,等张腾怒气冲冲的掀开他的被子一切为时已晚,素雅哭着跑了出去,等他穿好衣服追出去,大街上已经不见踪影。
后来素雅再也没有来过蚕丝镇,张起林也并不是没有一丝愧疚,只是一向骄傲的他,无法低下他的头,他也试着写过道歉信,但最后都是碍于面子没有寄出去。素雅也整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竟熬出病来。
原本两情相悦的人,最后却形同陌路。这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时间久了,曾经儿时的儿女情长被风吹散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充,就这样过去了五年,眼看素雅二十生辰将至,张腾对儿子说:“我实在想不到,我和你师傅的情谊会因为你们两个后辈而被影响,我想我们应该重归于好,你今年带着聘礼去道歉吧!”
张起林找到了一个台阶,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曾经那个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开门的是素雅,当曾经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出现在面前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她委屈的转身只留下张起林尴尬的愣在原地。
素雅躲在屏风后面,偷听他们和父亲的对话。父亲说:“我的女儿是黄花大闺女,我不想她嫁给一个放浪形骇的人。”当时苏雅好想冲出去告诉父亲自己想嫁,但想到自己熬过的那些夜晚,她还是忍住了。
气氛剑拔弩张,张起林跪在李菁面前,冷冷的说:“如果没有我们张家,你现在还是一个四处游荡的乞丐,我现在的跪是跪你是我的师傅,从此以后我们再无师徒关系,对了,还请告诉素雅,我张起林对不起他,如果有下辈子我再来赔偿。”
听到这里,素雅早已泣不成声。他捂着嘴看着张起林走远,直到背影消失在曾经走过的十字路口。
张起林吃了闭门羹,他发誓一定要做出成绩来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人。回到府上对父亲说。我要把我们的丝绸生意收回来。
张腾起身给了张起林一耳光骂到:“你个小畜生怎么能说出如此忘恩负义的话?要不是你师傅,我早就死了,你再说这种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这件事过后,张李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素雅二十岁生辰这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道贺,唯独张家没有派任何一个人来。她很是失望,父亲想把他许配给其他人,她说再等等吧。
张起林虽然是纨绔子弟,但这天在干活时还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时不时想起那个看烟花的夜晚,他越想越难过,就跑去了酒馆一个人喝闷酒。
不知道过了多久,家丁来福跑过来说:“少爷你快回家看看吧,发生大事了,老爷老爷他们被害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张起林瞬间醉意全无。他跌跌撞撞的上马向家里赶去。
还没进屋,一股血腥味儿就扑面而来。官差已经封锁了现场,看见张少爷回来,巡捕大人安慰道:“张公子,节哀顺变吧。”张起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
张腾的尸体躺在地上,右手被压在腹部。兵差翻过尸体,其小肚被利器所伤,伤口呈醒目的十字状,看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在场的人无不翻江倒海。而张腾的右手在地上写了一个“木”字,张起林把父亲的眼睛抚上,抱着父亲喃喃发誓:“我一定要报仇。”
普天之下,只有李菁有十字刀,而经过现场观察,张腾临死前没有过多的挣扎, 一看就是熟人作案。一开始张起林怎么也不敢相信师傅竟然会成为杀父仇人。但想起父亲临死前写下的“木”字,愈发坚定了他的猜测。
安葬好所有人后,张起林提着刀直接闯进了李府,等李家看护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张起林杀红了眼,他一路见人就砍,仿佛被魔鬼附体般毫无恐怖。听到动静的李菁慌乱中操起十字刀夺门而出,当他看到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居然是自己带大的徒弟时,一瞬间愣在原地,张起林也不做解释,提刀就砍。趁李菁没反应过来,砍断了他的左臂。
李菁也顾不得原委,右手提刀和张起林打的难舍难分,随着血液流失。李菁渐渐落入下风,终于,张起林用师傅送给他的剑杀了他的师傅。
早在远处被吓得无法动弹的素雅早已泣不成声,当一切归于平静,只是听到剑上血液流下的声音。素雅大叫:“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边说边把头向张起林的剑撞去。
张起林冷冷的说:“你父亲那个狗贼杀了我全家,我只不过是报仇而已。”
“你胡说,他去了京城今天才回来,我要杀了你。”
说着素雅捡起地上的剑向张起林冲过来,他稍微侧身,素雅就倒在地上,素雅瘫坐在地上因伤心过度而昏迷不醒。
他们两个之间终究还是有一点感情存在的,张起林带回了素雅,等素雅醒过来已是次日早上,经历了突然变故,两个年轻人居然相对无言,不知道是无法接受还是无可奈何。
“我不相信我爸能做出那样的事。”
“各种迹象都指明就是他干的。”
“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只有你爸爸有十字刀。”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杀了我,我心里还好受些。”
张起林没做解释。
只是一瞬间,曾经完整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才过二十的女孩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整天整天的不吃饭,身形越发憔悴,看到她受苦的样子,张起林也三天滴水未进。
第四天早上,官府传写信给张起林说:“我们已经抓到你的杀父仇人,请速来县衙。”
张起林突然发疯似的哭出声来,并含糊不清的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说边扇自己的耳光。看到他一反常态,素雅捡起信,看完内容以后,她居然出奇的平静,转过身在厨房熬了一碗粥。
素雅把粥端在张起林的面前,平静的说:“喝点粥,体面面对你的杀父仇人,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从今往后,你欠我的不用还了。”
原来杨铁匠嫉妒张李两家丝绸生意,于是挑拨离间。那次给张起林打造武器的时候,李菁恰好带着他的十字刀。他便偷偷的记在心底,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十字刀,并用这把刀杀了张腾一家。他以为从此以后他可以富甲一方,却没想到被自己的徒弟所背叛,一切真相水落石出。
这一场闹剧到此也就结束了,受害者变成了行凶者,而二次受害者却选择了原谅。但张起林无法原谅自己,他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整天嘴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城里少了一个公子,多了一个疯子。
某一天,张起林突然清醒了,他跪在素雅面前说:“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一定还给你。
张起林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谁知道他的过往,他逃避了。
素雅留在金陵。
素雅成了青楼头牌。
她开始只是想气气他,心想你不喜欢我自然会有人爱我。
后来她和千千万万个男人共度春宵才发现,千帆过尽都不是我心所待。
她心存幻想,也许某一天,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他会骑着马回来。
时过境迁,丝绸生意还是如日中天,只不过不知道主人姓甚名谁,昔日的头牌也已经人老珠黄,她被赶出来青楼,人们总是擅长过河拆桥。
小姑娘讲得梨花带雨,她停下来,问我:“你在认真听么?”
我点了点头递给她一块手绢:“擦擦眼泪吧,都不体面了。”
我松开手,手绢掉在了地上。
眼前的小姐惊慌失措,她看着手绢在空中打转,仿佛是一个人的轮回般起伏不定,最终落入尘世,染满灰尘。
她伸手想把手绢捡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透过了面前的桌子。
道士起身说:“我知道后来的故事,你想听吗?”
没等她回答。
被赶出青楼的素雅流落在金陵街头,人们经常看见她蹲在街角,她从来不向别人讨要食物钱财。全身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家道中落的意思。
她一直记得他喜欢体面,在最落魄的时候也不忘好好生活。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你离开以后我活成了你的样子吧。
她病了,感染上了风寒。她蜷缩着身体在窑洞里看着雪花漫天,突然发现外面烟花灿烂,转瞬即逝,只留下空洞的黑夜吞噬着她寂寞的身体。
素雅死了,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面带笑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蝴蝶发夹。
“不可能,我怎么会死?我死了,他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素雅惊慌失措的说。
“放下吧,你已经等了七年了,再不投胎就没有下一个轮回了。”
“不,我只想等他回来,我要他给我讲这些年他去过的地方。”
“他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地方,后来他学了一身本事,降妖除魔,救人于水火之中。”
“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把他对你们的委屈和愧疚完全反应在别人的身上。”
“他想回来,但是不敢面对你们,每个夜晚,师傅都会进入一个梦魇,我总是唤着你的名字说对不起。”
“前不久师傅去世了,我想他会在奈何桥等你。”
那个道士,不对,是我,我在纸上写下师傅的名字,画了一道往生符,并把它交到师娘的手里。“顺着它走吧,你们会在黄泉相遇的。”
眼看着素雅慢慢消失,六根清净的我也不免产生一丝感慨。
张起林对得起任何人,却唯独对不起素雅。
其实那个冬天,师傅师娘在桥上走丢了,师父不小心松开了师娘的手,他们被人群挤散,师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师娘。
这一次在奈何桥上他们又将重逢,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师娘找的师傅。
想必是人间拥有太多遗憾了吧,所以才有那么多游离的鬼魂无法安息。我收了摊,找到素雅死去的那个窑洞,把那具尸骨打包。
我用了三天的时间赶回青玉镇,把素雅葬在了南山之巅,葬在张起林墓旁。
纸钱燃烧的灰烬和着夜色涌向天空, 透过漂浮不定的火光,我看到了世间最悲惨最幸福的轮回。
做完法事,已经是子时。我喜欢在夜里超度亡魂,只有在至阴时刻,才能让自己感受到逝者真正的想法。
贡酒飘香吸引了一群孤魂野鬼前来享用,它们实在太饿了,因为他们等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