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西1.1

蓝色的遮挡布上留着横竖的折痕,表明它是新换上去的,方正小标宋“八寝”两个字是红色的,从质地上看,应该是喷漆喷上去的,在清洗的过程中如何揉搓都不会变色掉渣,看来是经过了历史的检验。我的床位地缘形势很好,处于最南侧窗户西侧的上铺,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人生待遇,夜可观星辰,晨可晒朝阳,要是某人与我有共同的爱好,他只能站在窗户跟前,而我躺着歪个脖子就实现了。当你步入一种全新的生活,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在发出讯号,为你重新定义,也在重新定义你。

很安静,大家都不说话,这种情况值得理解,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就像几个淡水的螺蛳被扔进辽阔的大海,谁也不会轻松地伸出触角。幸好勤劳而勇敢的母亲教会了我日常起居的事情,我才得以独自一人完成了床褥的铺设,并用湿毛巾将还带着竹子青涩味儿的凉席擦拭干净,同时去除因为制造工艺疏忽产生的倒刺。收拾完成之后,我倚靠着墙才得以俯视宿舍的其他七名同学,突然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关于头发。

我不得不开口了,问,录取通知书里有说要把头发剃了吗。铁床发生了抖动,下铺站了起来,他的头像打地鼠一样冒了出来,光溜溜的,说,通知书里没说,来这说的,你快去剃了吧。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掌握的信息与大家极为不对称,一种“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恐惧感从脚趾末梢一直窜到头顶。跳到地上的同时,我问在哪理发。下铺的同学说,出门左拐,走到头。

从我们宿舍走到走廊最里头,是个幽长幽长的巷子,左右宿舍的门开着,地板砖上亮起方块的白光,穿堂风将蓝色的遮挡布撩起,清凉的风便从布底下相互串通,走廊里满是新被褥、新凉席、新同学身上的味道。这种味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才能形成,需要一口充满新鲜感的鼻子才能捕捉到,而我此时正在奔跑之中,感受着每一间宿舍里飘出相似的气味对我浸泡,遮挡布如同两侧围观群众伸出的双手,与我合掌击鸣,欢迎你走到书呆子的终点站,欢迎你来到青春的起点站。

理发的地方是一个大开间,门上明明写着“大教室”,里头却空荡荡的,墙上贴着一张和墙一样大的反光镜,任何处于这个空间的人,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抠鼻子抹眼睛都无处遁逃。我一眼就看到了坐着的两个同学,浑身被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两个头在外面,通过镜子,他们的眼神从眼皮底下爬出来,先是被欺辱的哀伤,见到我之后闪变成幸灾乐祸般的轻松。而一男一女两个理发师脸上挂着一致的微笑,他们如同割韭菜一样,在两个球星的培植坯上得心应手地薅着,地上积满了一圈黑发,如果将它们送给高级研究所,可以提炼出超级大补丸,汇集了全国各地的水土灵气,吃一颗甚至连手心都能长毛,这样拉单杠就不会打滑。

按照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则,我选择坐在了女理发师的旁边,从镜子里我仔细察看了一下她的面相,希望她能够温柔对待我以及我的头发。跟之前的同学一样,她将白布将我裹好,在脖子那扎了一下,又松下来往下挪了挪,将整个脖子都露出来,很明显,我后面的头发较长。果然,女性要比男性温情许多,她夸我发质好,软硬适中,没有一根白发,甚至猜最近一次给我理发的师傅肯定是个高手,起码是首席。这些无聊的话并不是因为她对我有什么特殊关照,只不过她的电推子因为过度工作罢工了,发出令人胆颤的异响,只好停下来上点油。我是在镜子里看到这一系列操作的,她也在镜子里与我进行了眼神交流,让我心里一烫,害羞起来。就在一刹那,她用电推子抵住了我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用枪管顶住一般,不许动!而我,与一只被拎住脖子的猫感同身受,电推子铁片的温度还很高,将后脑勺的所有细胞都烫得一激灵,头发全体起立,竖得笔直,这更加有利于她的操作。我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除,一道平坦的大道就在黑色森林中间开辟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道穿堂风从头顶略过,让人不寒而栗。再去看镜子里的理发师,她的温柔无影无踪,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在任由她摆布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放着如下的画面:一个阳光荡漾的中午,男生们纷纷从褥子底下抽出镜子和梳子,站在高中宿舍光线充足的门口,一丝不苟地把玩着头发丝,想让它们变成险峻的模样,讨论着沙宣洗发水各种款式的功能以及学校附近理发店的优劣,话语间充斥着啫喱水和摩丝的香气,洗衣池里涨满了白色泡沫,久久不能消去。青春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们珍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因为它们足够美丽,值得我们将周而复始的枯燥看作越陷越深的情趣。

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头发带着我的余温,落到了地板砖上,我不得不像日本女诗人金子美玲那样矫情到几乎变态,此时此刻,我也要像《积雪》那样吟诵一首《积发》:上面的头发,很痛吧,残忍的理发师踩着它,下层的头发,很冷吧,地板砖好凉,中间的头发,很孤单吧,看不见我也看不见大地。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劳改犯,在我们那,只有偷鸡摸狗被逮进去的人才有资格理这种发型。从椅子上站立起来,我感到浑身缺了个头,或许是自惭形秽,多希望身上的衬衣能够再宽松些,将头缩进去。

走廊依旧如同长河,波光粼粼,我不再奔跑,只是像一个在河边生怕湿鞋的人,靠着墙卑微地前行,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我。蓦地,记起刚进来撞见的女生,对她的哭表示深深的理解,她的一小撮碎发应该替她保管好,留作纪念,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一定会感激我的贴心,但不明真相的我什么也没有做。

掀开八寝的遮挡布,前所未有的释然包围了我,七个人鸵鸟一样,抻直光溜溜的头朝我看着,我尴尬地说,都一样,都一样。从他们摊在地上的被子中间的一条极窄的缝隙里穿行到最里头,我才发现还有很多工作还没做。下铺注定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他又主动提醒我,喂,王二同学,你的洗漱用品,还有被子还没领吧,下午就要检查叠被子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把被子摊到地上,难道粘上灰有益身心健康吗。他们说,这是一门手艺,叠被子有很多工序,他们几乎都是前一天下午就报到了,已经压了半天了,而我现在连工作对象还没有,突然很想念母亲,她对我“跟不上,被人看不起”的著名论断太有先见之明了。我暗暗佩服她,就像被打的半死的星矢总要想起姐姐,就像被揍得快要生活不能自理的冰河总要想起妈妈,在泪水快要出来之前,我猛吸一口,将它吞了下去,咸淡正好。

负责分发装备的同志将我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对旁边的人说,鞋,24.5,训练T恤,170/88,训练短裤,170/74,内裤两条,袜子四双,被子和洗漱用品一套。不到一分钟,我的双臂被一堆绿色淹没了。母亲教我生活要从容不迫,我将背包带拆了下来,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捆绑在一起。只对比较私密的制式内裤比较在意,问,必须穿制式内裤吗。那个同志说,要不然发给你当帽子的?我问,只有蓝色一种吗,有没有别的颜色可以换着穿。他说,没有,就一种,制式统一,军营里容不下花花绿绿。我又问,能不能换个小号的,这个太宽松了,走路肯定有穿堂风,局部着凉有害健康。那人叉着腰,说,哪来这么多问题,内裤都是均码,嫌大的拿针缝一下,嫌小的抻一抻。我不敢再多问,深怕他一生气不给我发,只好灰溜溜地赶紧撤退。

(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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