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反骨 .痛症

每年开了春,院门口朝阳的河边坡地上,放勋妈总留出一大块来种上各种常见的草药。罂粟的种子稀疏撒在舒松透气的半坡上,用筛出的细土覆盖,照应得格外仔细。

过了清明,青粉色直立的茎杆上冒出来粉里带紫的花,一朵朵娇艳夺目。成群的蜂蝶赶着趟的来了,放勋家的小姑娘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短暂的花期。说白了,她是喜欢这种张扬肆意、璀璨夺目……

佘家庄老少无论识字多寡,祖祖辈辈对命理哲学很是推崇,其中有一条叫做“哪有吃了五谷不生病的”。是啊,生病是人生常态、是因果际缘、是天数,是命!躲不过,避不开……

“痛症”是个笼统的说法,头疼、牙疼、关节疼、肌肉酸疼……在佘家庄人的口里头都称作“痛症”,从没有说作“痛病”的。既不是病,自是无需求医问药的……

震兴妈每到春季头痛得炸裂,震兴奶奶找来顶狗皮帽子给戴上,嘴里头念叨几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头风疼,月子(坐月子吹了风)里落下的……”

震兴爸一到春季头也痛得炸裂,震兴奶奶又找来顶狗皮帽子戴上,嘴里头念叨几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头风疼,小时候出痧子时落下的……”

轮到震兴春天里头痛,她奶奶赶紧再找来顶狗皮帽子给戴上,“头风疼,春季的风(吹)裂(了)石头哪……”

在佘家庄,痛症是一种连病都算不上的常态,所以鲜有人把它放在心上。做体力活的肌肉关节涨痛酸涩得厉害,到晚上几两劣质散装高粱曲灌下肚,趁着醉意爬上铺(床),第二天天不亮又爬起来。

大姑娘小媳妇来葵水肚子痛得直不起身子,灶上烧把艾(草)水,考究的碗里头兑把红糖,咕噜噜喝下去爬上铺,躺个两、三天就爬起来。

有小娃儿闹肚子痛的,炒焦的大麦仁儿上磨碾成粉,滚(烫)开水泡成糊灌下去,母亲抱怀里头捂上几个日夜……

实在撑不住了,趁着放勋上班悄摸(私下,偷偷)着上门来要些晒干的罂粟壳儿杆儿拿回去熬水喝。

小姑娘也不传闲话,有时竟也觉得自家父亲有些小题大作。好多时候,这罂粟壳子还真管用。

自家坡里头种的,顶多春季里能明了一阵眼眶子(好看)。到这晒得枯黄干瘪的,奶奶私下里舍就舍了,还能落下些人情。为什这件事情就非得要顶个真呢……

等到连罂粟壳子杆子熬的汤水喝上几次也不管用了。翻出老黄历,挑上个日子时辰,大白果树下(见《成了故乡的老家》)匍匐了身子把头磕得砰砰响。燃了香的包些香灰,没香灰的包点浮土。回到家,避了人,放碗里头拿冷水搅搅,闭上眼屏了气一口喝下……

道士老爷爷的符贴一般排在大白果树后面。有实在痛得受不了的,去村东头丟下几分钱请道符。手里头紧张,挤不出钱的,等着鸡窝里掏出来个蛋兜里头揣着再上门。得了符,回家燃了香,念几句老爷爷教的“配套”的咒语。至于请回来的符,根据“天命推理”,家里头张贴的位置各有不同,有时也还有把符焚成灰泡水噎下的……

等到满村子银杏叶儿飞舞的时候,河边坡地上的野菊花也已晾得干脆拿塑料袋封紧实盘进了柜子里(见《丟失的簪子》),要翻出夏天里存上的罂粟壳儿颇有些费劲……

震兴奶奶坐在板凳上,半侧身子瘫倚在大门框子上打颤。手腕关节肿得像涨熟了的桃子,水汪汪,捅了就破。汗珠子成了串从青白的脸上滚落,牙咬得咯吱吱响,喉咙里“哼哼”个不停……

放勋妈好容易从柜子里出来,累得气喘吁吁。瞧着震兴奶奶的样子,递过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放亮妈(震兴奶奶),你还是等勋儿回来瞧瞧吧!这再肿下去,病不病的不说,这手肯定要废(残)了……”

“不打紧(没关系),这把年纪了,废就废了吧!只是这疼的日子(疼痛的时间)难熬……”震兴奶奶一说话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了。

放勋妈赶紧上前扶稳了,“你从去年开了春就喝,不管用。敬香请符的兜了一大圈都试验过了,这越来越厉害了……”

“你行好(心)多给我些,我再多喝点看看……”

“勋儿说这喝多上了瘾麻烦可大了去,万一喝出个好赖受他责怪不说,叫我一辈子心不安哪……”放勋妈心里头犹豫。

……

小姑娘看着难受,“四奶奶,你等我爸回来给你瞧瞧。他在家里头给人瞧病又不要交钱的!”

震兴奶奶勉强扯了嘴角,“乖乖(宝贝),看病不花钱,拿了方子去药房里头差一分也不中啊!……唉,过一天算一天呗!”

小姑娘眼睛有些酸涩,她仰起头透过薄薄的泪水看着远处的天空一片灰白。起风了,满村的银杏叶儿乱舞,嚣张猖狂……

穷,该是这世间最大的“痛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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