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流沙河先生讲唐诗

图：网络

近读李辉先生的《忆流沙河》，其中一段文字，又勾起了对流沙河先生的回忆。时间溜得好快，再过两个月，也就是11月23日，便是先生逝世三周年忌日了。

李辉在文中写道：喜欢听流沙河先生讲话。他讲四川话很地道。他讲话语速不快，一板一眼，舒缓有致。他讲究语调，强弱相济，长短搭配，起伏之间形成乐感，如舞台道白一般，听起来，悦耳，舒服，且有趣之极。

对流沙河先生的第一印象，也是说话有趣，好听。

初识先生，是在县文化馆，那一天去听先生讲唐诗。

说是去听讲座，其实是去见人，看稀奇。大右派，诗人，极古怪的名字——姓流名沙河（后来方知先生姓余名勋坦），各种好奇。

先生瘦削，儒雅，笑盈盈的似乎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便想，唐诗么，通俗易懂，莫非还能讲出个花儿朵儿来。打定主意，右派和诗人都见了，好听就听，不好听就走人。

“今天给大家讲诗歌的含蓄美。先讲金昌绪的《春怨》。请大家看黑板——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先生读诗，不疾不徐，不高不低，满口四川话，倒是有盐有味。四十年后的今天，还依稀记得先生的音容笑貌。

春天到了，黄莺在枝头婉转啼鸣，好不好听？对头，好听。春天来了，鸟语花香，是不是很美好？当然美好。但是这首诗劈头就是一个“打”字，有人不安逸了，要把黄莺赶走，“莫教枝上啼”。悬念来了，为啥子不准人家啼，人家又不是乌鸦，？你看，原来诗歌也可以倒叙。“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为啥子赶走黄莺？因为不要它在枝上啼；为啥子不要它啼？因为把人家吵醒了；为啥子怕吵醒？因为人家正在做梦，而且是正在去辽西的路上。“妾“不用解释大家都懂，是个女的，而且是个闺中少妇。辽西呢，当然是边防线上。大家都晓得，古时候最恼火的是出远门，最怕的是生离死别。一个闺中少妇，长期两地分居，难得做一回好梦，要到辽西去跟夫君相会，眼看就要团圆，半路上拿给黄莺岔醒了，你说可不可惜？就算我脾气这么好的人，都想去帮她赶走黄莺儿，喊它拿远些去啼。这首诗生动活泼，像民歌一样通俗易懂，内涵特别丰富，其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含蓄。通观全诗，除了标题，找不到一个”怨“字，找不到相思，牵挂，担忧一类的词语，后来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说不定就是学的这个。至于到底是少妇在怨还是诗人在怨，如果是诗人在怨，诗人又在怨什么，为啥子要怨，就要靠各位自己去琢磨了。啥子叫含蓄？含蓄就是言有尽意无穷。含蓄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含蓄就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听先生讲诗，头一回明白了何谓深入浅出，啥叫意犹未竟。于是无比期待下一讲：诗歌的韵律美。可惜，先生很快调回省文联，编《星星》诗刊去了

好在经先生提点，多少明白了一点读诗乃至读书的窍要。而先生的谈吐，本来就有板有眼，极富韵律，就是在吟诗。

当年听先生讲诗，无需门票，不交学费，更不曾言一个谢字，而先生竟已远行，还能说什么呢？

就啥也不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