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百万

一、

雨从乌云的每个毛孔里流出来,迅速地膨胀、积压,如同青筋暴起的男人用力砸向地面。一条通往窑厂的小路上,雨盖在及膝的草丛上,闷住它们平日里的喧闹的绿色。不断有泥水从高处下滑,如在吞咽口水,那些石块喉结般地翻滚着。远处窑厂的擎天的大烟囱刺在雨的血管之内,仿佛正抽走雨的寒冷的精魂。姜保红掖着一袋厚厚的文件夹,汗和雨从他藩篱般的短发发尖跳落。忐忑的心脏正在燃烧着皮肤上的寒冷,脚下泥烂的土跟随他的大步展现出不同的深浅图案,如同一朵朵肥厚的杜鹃花。姜保红不时用余光瞥向文件夹,确保里头的东西完好无损,此刻他正赶往村委会的办公室,身后的犬吠模糊地拧巴在一起。


今天的招标开始!我们来谈谈价钱。价高的人获得南窑村窑厂八年的经营权。村书记面带笑意地说。在座的老板们瞅了一眼彼此,在刹那的交集里,摸索出对方的底牌。在酒局上养成的眼力,此刻像一注注晌午猛烈的阳光,从竞争对手的脸上、衣服上照过,照出心底里暗藏的琥珀。随后纷纷举手说出自己的竞标价格。价格跟两年前的洪水一样,越长越高,越来越汹涌。


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整栋低矮的办公楼如同一个扭曲的易拉罐,任何声音装进去都能碰撞出叮铃哐当的声音。


姜保红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身活蹦乱跳的水珠子,他哐当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外头的雨汽蓦地充盈了整个房间,雨声从朦胧变成准确无误的节奏,敲击着刚才还满是人民币数量的耳朵。


我出一百万!姜保红傲气地说。眼神飘过底下的对手,径直钻入村书记的视网膜。村书记背着光,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前这位湿透的年轻人。高壮威武,目光如炬,眉毛如两柄柴刀,攒簇在眉心。姜保红展现出霸王式的自信,他的腰杆笔直得像一把用力绷紧的穿云弓。他相信所有挑战都像一缸鼎,而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举起,甚至举起自己的命运。这种偏执的自信,从前帮助他战胜了无数生活的困境。现在,他摊开手,把繁多的“棋子”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将军——桌上的钱宣告着胜利,直捣黄龙。在座的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清楚一百万的分量,这数字太高耸了,其他人面露难色且不敢攀登。


村书记脸上挂着吃惊的表情,久久没有融化。那天的雨声在很多年后依然回响在村民的耳朵里,却不曾再一次响在姜保红的心里,因为有更多的响声,注定要被他击打出来。


前一天晚上,在家里的圆桌上,姜保红请来一帮自家亲戚帮他筹资。老少爷儿们抽着呛鼻的烟,白色烟雾被灯光照得丝丝分明,犹如无数根蛛丝牵住了流动的呼吸,姜保红看见那些烟从周围的鼻孔里钻进去,又钻出来。二爷说保红你得争气,姜家门就靠你了。大伯说我从小就看你是个人才,今天看来果然能成事。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掏出钱掷到桌上的同时,嘴里抹上一层好听的话。桌上的钱越堆越多,百元大钞的红色粘稠地攀附在桌面,保红觉得自己站在新年的烟花爆竹里,这些钱全都是滚烫喜气的爆竹,正在为好日子接风洗尘。


姜保红用一百万打造出自己的名气来。此后周围人都叫他姜百万。很少人提他的本名。


二、


姜百万的起家是废铝贩卖,每次谈起此事,他就会露出自豪且陶醉的表情,跟他喝酒后的微醺是一样的。哪怕这记忆再久远,他也可以按图索骥般把记忆取出来,用各种浮夸的语句擦去记忆上沾染的灰,使得这份记忆愈久弥新,不断地印刷、再版、改版。尤其是坐上卡车奔赴上海市区的工厂,水泥森林间洒下的繁华的霓虹光斑总被他说得宛若梦境,他的脸上像海浪拍击着岸岩那样重复地翻卷出纯粹的怀念之情。甚至他希望自己的时间就搁浅在那时抱着一筐筐废铝,摞满卡车,他像个远古部落狩猎归来的男子,英姿飒爽,被家族人称赞。再久远一点,姜百万骑着摩托车东奔西走,闯过江北,下过广州,在昆山摸爬滚打……几乎把生意试了个遍。以至于他对昆山的每个村庄的路线图都了然于心。每次开车,他总能在错综的地图之外找出一条最捷径的路。并且沿途讲解自己当年如何从那儿经过,或是摩托车开得太快摔了个跟头,或是做生意亏了本踩着黄昏一路南下。这个年轻人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大书特书自己的故事了,你也听不出哪些是添油加醋。


姜百万的儿子,小嘉,从幼儿园起就盼着周六到来。不是因为放假,而是因为那天姜百万收到卖废铝的钱,好几叠地堆在小嘉眼前,他看着父母开心地卷曲着手指数钱,不时舔一下手指,像搓开一朵朵花瓣那样搓开一摞摞钱。钞票独有的油墨香味在空气中舞动墨水,把眼前喜悦的画面泼墨成集,虽然他不了解钱的用途,但能从父母面露希望的表情中感受到未来的精彩的光芒。


小嘉跟着姜百万来到窑厂的挖泥区域,简直是一大片凹陷的地下堡垒,泥土顺从地躺在机器旁边,它们像每天从人身上飘下的皮屑组织,轻而易举地积攒出厚厚的尺度。如果一个人摔到那些凹陷里,徒手攀爬可能需要半天,或者都爬不出来。小嘉心想。这泥土搭成巨龙般的雄伟场景,不断地冲击着小嘉的眼球。姜百万背着手站在前面,抬头挺胸,风从他的耳廓有过,携来浓厚的泥土气味,近似于树木焚烧。他看见破损泛白的运泥车,满载着泥土沿着轨道徐徐送入车间,在那里工人操控机器把泥土搅匀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土胚。土胚再搬运到晾晒场,让烈日均匀地烘烤,挤出水分,干燥成型后送入火炉中灼烧,火灭后把砖铲出来。硕大的烟囱咳嗽似的吐出黑烟,一圈圈往天上漫游。姜百万顺着黑烟一路逶迤,飘向远处的工人宿舍,飘向荒野,转而朝上。他转过身,对小嘉说,好日子从泥土里烧出来了。小嘉问为什么。姜百万接着说,因为这些泥能变成橘黄色的砖,老百姓盖房子离不开砖。农民出身的姜百万,别谁都清楚泥土的重要性。他觉得财富从大地的子宫中正源源不断地受孕,最后尽归他手,不由地笑了几声。


摩托车终于不用呜呜响了,姜百万随后买了一辆帕萨特。黑色,手动挡,比桑塔纳更圆润好看的造型,更符合现代审美,或者更符合姜百万的心气。


工人宿舍的尽头,是一个破损码头,仅供一艘船停歇。生意好的时候,十几艘船收尾相连地停在一起,整齐的砖头刚刚塞入一个船肚,立刻又倒入下一艘。船上等待的掮客会下船和其他船的人来上几局牌。宿舍里自然辟出了一间做棋牌室,兼带有饮料零食。老板娘从早忙到晚,到了晚上关门时,一边抱怨地上的瓜子壳重得像西瓜皮,一边自顾自地唱起轻快的歌。夏夜繁星闪烁,河水流过芦苇流进每个人的梦里。老板娘的歌声像是一记记绵绵的鼓声,震动在夏夜薄薄的风中。整座窑厂成了声音的共鸣腔,有喝酒碰杯的叮当声,有坐在墙角吹牛胡侃的人身,在各种声音的茧子里,姜保红坐在他漆黑色的皮质老板椅上,揿着计算器,握笔记录着一笔笔的生意。此时收入支出的明细,无非是一些数字的排兵列阵。多一个零和少一个,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变化。他手中,几十户工人的生活都依附在这些数字背后。对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人而言,金钱和权力以在他心中幻化成实,让他莫名的兴奋。可他忙完一天的登记,发现自己除了回家睡觉,并没有其他可干的事情。


无聊,空虚,寂寞。像寒雪中的几蕊腊梅点缀在姜百万红火的日子里。这让他越来越在某个时候忽然沉默,望向远方,视线穿过窑厂,穿过那杆巨大的烟囱,他也不知道飘向何处。他只能感受到日子里的白雪越积越厚,最终漫天懂得雪花飘在他旷野般的激情中。


他结识了很多牌友,最要好的两个其中一个叫猴子,另一个叫和尚。麻将从五毛钱的赌注上升到几块,后来不过瘾,三个人就去了澳门赌。玩了一圈回来,三个人寻思着弄些副业以添赌用,于是猴子和尚像茶叶和枸杞整天泡在姜百万的办公室里。


猴子说最近游戏机房挺赚钱,要不试试。

和尚说没意见,看百万的主意

姜百万说,那咱们试试。


游戏机房真得像模像样的开起来,但也很快像模像样地倒了,里面的客人从一开始的一窝,慢慢变成一撮,最后变成几根,直到完全清空,就像欲念缠身的人一下子被剃度了所有毛发,光溜溜的只剩肉体。最冷清的时候,晚霞渡过居民楼的层层窗户,一直蔓延到游戏厅里,像满地铺满了璀璨的佛经。甚至让人觉得这里不是游戏厅,而是一间外部堂皇的、内部败破的寺庙。每一个轻微的脚步声都是一记沉重的钟声,响彻在姜百万的心里。电风扇搅拌着安静的空气,让他的喉咙莫名地痒,他差一点就念起了阿弥陀佛。于是决定关了这家店,叫来猴子和尚。


姜百万坐在窑厂的老板椅上,轻声说咱们把店关了,这样拖下去没有赚钱的希望。


猴子靠过来,真诚地说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姜百万,怎么一有困难就退了。

和尚也来帮腔,说姜老板可是干什么成什么,现在只要继续投资,买些新的游戏机,生意一定就起来了。

姜百万被他们讲得涨红了脸,他的一股未凉的热血喷涌而出,脑子嗡嗡直响,等不及去细想,他嘴巴率先开口说,那就这么办。


游戏机越买越多,仿佛无数块拼图正拼命拼凑出姜百万那颗自尊的心。这些用钱换来的冰冷机器,在夜晚折射出诡异的光彩。它们最终拼凑出的是一连串同样冰冷诡异的数字。


被逼无奈,游戏机房还是选择关门。里面的所有物件全部卖出,猴子和尚拿到了他们的分成,满足地消失在姜百万的生活中。


就在游戏机房倒闭后不久,台风席卷了整个沿海地区。昆山也沾着一丝边角。台风是在夜里来临的,姜百万被电话惊醒——喂,老板,不好了,狂风暴雨,把土胚都吹烂了!姜保红的困意立刻被吹散了,他抓起一条裤子,脚步有些打颤地下楼,钻进那辆黑色帕萨特里,如同水钻入了水。雨刮器疯狂摆动,雨立刻吞没了这辆疾驰的汽车。车头灯犹如几缕烟雾在雨中四散,姜保红回想起从前大雨天,自己总是亲自上阵,让工人们罩好防雨布,还在布的四边压上重重的石头才放心离开。但这一次,台风来得太突然,把一切都打乱了。


他着急下车,径直冲入晾晒场,指挥全部的工人把土胚搬回窑洞里。他的喊声中的大部分词语都被狂风蚕食,他的表情也被雨水拉扯地只剩下泛白的轮廓。姜百万摸到那些即将化成泥水的土胚,在忙乱中有股莫名的失落感。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悄悄地,顺畅地,一点一滴地从他的指缝里溜走。混入这大风大雨之中。他猛然甩头,把一切念头都甩走,眼前只剩下土胚和他的工人们,他要和时间赛跑。


两个小时后,他瘫坐在老板椅上,暗褐色的泥浆一路跟随他从进门到坐下,如同一圈圈凝固的涟漪,在地面、桌面、衣服的褶皱、皮肤的纹理上踊跃地盛开着。姜保红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喘着大气,忽然一阵恶心,猝不及防地吐在胸口。


总算保住了大部分土胚,也算保住了一摞摞的钞票。新赚的钱可以填补旧亏的钱,如同用完好的器官替换萎缩的器官。只要窑厂还在,钱就会生出来。


过了不久,一个工人上吊自杀。正是姜保红的叔叔。他死在宿舍楼里,口水从口腔中涓涓流下。死的诱因是抑郁症。姜保红望着叔叔的尸体,想起之前向他借钱竞标窑厂的时候,他平静地抽着烟,如同一尊被岁月腐蚀的残破的雕像。现在,他已经没有剩余的生命留给岁月去腐蚀,他累了,想从劳累贫穷的生活中解脱。姜保红不能理解抑郁症是什么病症,他脑海中的人生,没有抵达不了的目标,如果还在经历大风大浪,那就挺过去。



小嘉已经习惯姜百万晚归的行为,起初他还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钟,无助地看指针孤独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好像圆规画着一个有一个精准的圆。那些圆像一触就破的泡泡,在小嘉的半梦半醒地等待中飘来荡去。他担心老爸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危险,譬如撞到一颗树,陷入一个坑。他不停地猜测,虚汗齐刷刷码在他的额头,像港湾里的小船。他决定起床趴着窗户看外面的车灯,他熟悉帕萨特的灯光,在夜里笔直地划破黑暗。或者他贴紧枕头,分辨出父亲车子的轮胎声,他比背课文还要熟悉那些光线和声音。


后来,小嘉习惯了姜百万的晚归,也习惯了他的不归。他觉得家里就只有他和母亲就很好。一种阴柔的成长氛围浸透了小嘉的整个童年。姜百万怕他无聊,买了一台电脑给他。此后小嘉盯着屏幕看,盯着游戏看,却不会再去窗外守着夜归的车灯看。


姜百万在维持窑厂的基本开支后,又钻入了棋牌桌。吃完午饭打麻将,吃完晚饭打牌。天门、豹子这种响亮的赌博术语反复在姜百万的口中震动出来,哪怕他的牌很烂,他也喜欢喊叫,一群男人围在一起跟着喊,一把火点燃了另一把火,场面热闹极了。最终引来抓赌的人,大家闻讯落荒而逃,姜百万跑得飞快,一米八二的个子,一对长腿簌簌作响。等待一段时日,风声过了,姜百万又吆喝起一帮赌友,拍着桌子,喊着发发发。


有时候输得太惨,姜百万佯装接电话,慢慢从人群中挤出来。深吸一口气,他抄另一条道回办公室,生怕被人撞见。一路上他照样子巡视了他的工人们,推着运泥车搬运泥土,挖泥的吊车轰隆作响,火炉正跳动着性感的火苗。一切都很安定,果然只有泥土是最靠得住的。


就这样循环反复,转眼过了七年。窑厂经营权即将进入下一轮的竞标。这七年并没有太大波折,就像一块一马平川的旷野,走得让人心旷神怡。倒是几则坊间传闻如星星之后,有的说姜百万又去澳门,输了一套房子的钱;有的说姜百万和从前的女同学一起爬了黄山,还帮她买了辆桑塔纳。一切和钱有关的花边新闻,里面的主角要么是姜百万,要么是姜百万的朋友。姜百万自己也知道,他如日中天的地位即将面对最大的威胁,竞标失败,则意味着一切推倒。


竞标前一周,他开始筹资,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上并没有他心中的那片广袤河山,相反他的账户上余额不仅干枯凋零,还奄奄一息。他立刻着手引入活水——四处借钱,贷款。企图让账面更加生机勃勃一些。姜百万憋着一股不能输的劲,就像八年前那个雨天,他奔跑在雨幕里,如同一枚燃烧的子弹。


新上任的村书记报出了结果,姜百万落选了。随之掉落的还有他的百万的称号。这个称号像蝉脱壳那样缓缓地挣脱肉体,渐渐透明,从沉甸甸变成轻飘飘。大家慢慢又叫他姜保红,他跟工人们一一告别,看着眼前自己经营了八年的地方,那些风雨交织的夜晚、那些月凉如水的夜晚、还有数不尽的等着载货的货船……巨大的遗憾投射出的阴影盖住了他的笑容,姜保红的精神在那一刻经历了休克,他的平囊一直在用力拖着他走,如同一个行尸走肉。


为了还赌债,姜保红卖掉了前几年盘下的一块地,三百元全部套现。一百万买了一套市区的房子,两百万拿来还债和创业。小嘉看出了父亲的难处,心平气和地说放心,家里一切都好。爸爸你还年轻,还可以东山再起的,不要有负担。姜保红凝视着孩子的脸庞,紧皱的眉头里流传出一丝往日的神采。


不知道是躲避家乡的风风雨雨,还是真的想出去闯荡历练。姜保红选择离开昆山,来到安徽继续经营窑厂。他用了半年的时间,重新搭建好心中名叫自信的帆船,准备重新驶入命运的浪涛中,他相信套用先前的经验,新窑厂的开拓不算是难事。他的眼前重新铺展了一卷泥土的泼墨图,重峦叠嶂般的土山,热闹的运泥车和辛勤的工人,他仿佛闻到了泥土扑鼻而来的朴实有力的气味,就像一个男人无处安分的荷尔蒙。



姜保红睡在窑厂的土房子里。贯通东西的长条形平方,蜂巢似的辟出许多间房间,凹凸的地面连接着外面的地面,如果没有墙作为标注,那么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房内,哪里是房外。姜保红把各类物件丢放在一边,然后又是一边,最后塞满了他床外的所有空余,有些衣服一直蔓延到床面上,一波又一波,在夜里幻化成摇曳的水草。物件之间的空隙呈现暗黑、浅灰的层次变化,像一张张素描失败的脸,垂头丧气地瞥向姜保红。白色的蚊帐染上一层土黄,蚊子在帐内学习蜻蜓点水,点在皮肤上,轻轻刺入,吸出鲜红的血。姜保红猛然一拍,墙上时不时溅起蚊子的血,凝固在白垩的墙上,如鲜血梅花。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反而点缀了现在满眼的蜡黄。空气是黄的,房子是黄的,泥土是黄的。单调的黄,重复的黄,喘息式的连绵不断的黄。


姜保红的枕头底下藏着一把菜刀。磨得锃亮,刀脊极为流畅光滑,上面站着的月光明晃晃的,姜保红时常在入睡前就着月光反复摩挲这把刀。在刚来安徽溧阳的时候,他被一帮小混混威胁,那时候打黑除恶还没开始,能保护自己的除了破财免灾之外就只有骨头硬,耐打。姜保红是因为一位工人的意外骨折而与那些人牵连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简单的意外牵扯出一连串的暴力威胁。这里的工人并不像他从前的老工人,勤恳,听话,对他言听计从。靠泥土吃饭的人,往往善良朴实,给一点甜头就能开花,结出感恩的果实。同样,也有人因为泥土的粗糙单调,而变得蛮横无理,染指于更多的甜头,结出自私的果实。姜保红时运不济,恰好遇到的是后者。


那天一窝人将他围住,虽然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半个头,但是他觉得掌心空空荡荡,没有阻挡四面八方攻势的家伙。而眼前的这些人,各个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们用最凶恶的眼神,孜孜不倦地、反反复复地想从姜保红的表情中抓住恐惧,只要有一丝恐惧闪过,就表示他们的恐吓奏效了。为首的人亮出了手里的棍子,扯着嘴角大声对姜保红说,你吃不起这个苦头,老实把歉的钱交出来。此刻的姜保红哪有什么钱,两百万已经全部投给窑厂,连在昆山买的新房也要套现填补亏空。来这里的两年内他的窑厂生意每况愈下,那些橘黄色的砖头失去了饱满的活力,连同发育不良的泥土一样面黄肌瘦,实在想象不出它们还可以成为高楼大厦的血肉。而且砖头的价格,不断在下降。新的建筑材料如雨后春笋,逼着老前辈交出第一把交椅。


姜保红无畏地望着他们,一是没钱,二是骨气。他早就被命运逼到乌江,他背靠的帆船早已破釜沉舟,他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此时此刻,他只能一条路走到底,再他撞见契机之前,他只能硬挺着。他的目光旋风般的刮过小混混的脸,然后坚定地走向为首的光头面前,平静地说,我没有钱,我已经把医疗赔偿给了那个工人,如果你们非要继续讨要,那你们可以杀了我。


他说道杀这个字的时候,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仿佛他的生命正要被这个字给一刀两断,那种绝望和无奈,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真真切切。遇到一个不怕死的人,小混混也怕。菜刀就是那一天后,姜保红路过超市买的。


在每个酷热难耐的夜晚,姜保红总会手搁在枕头上,横无涯际地回想从前。想到他如何卖废铝、成为姜百万、赌博,脑子里的往事像流星划过天空,一枚又一枚的发出巨响。其中有一枚是关于陈红的。这个水蛇一样的女人。她的儿子和小嘉是小学同学,姜保红第一次见到她,就闻到水乡独有的妖娆的气味。在他精力十足又无处安放的三十岁,他就像猎人一样敏锐地嗅出身边女人的气味——图他的钱亦或是图享乐的。这些女人的气味是不同的。陈红是最特别的一位,她是姜保红的小学同学,两个人知根知底,很巧合的遇到了,枝叶互相勾连,茂盛如席。光阴在他们毕业后流了十几年,终于又推波助澜地把他们推到一起。


你丈夫爱你吗,姜保红问她

不爱,很冷淡。陈红若有似无地回答。姜保红从这份淡淡的虚无里,捕捉到她对眼前生活的万般无奈。这个女人,这个从前和他青梅竹马的女人,此刻她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任何一次挫折引起的微风,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到万丈深渊。而他,姜保红,是一个威武的英雄,爱江山更爱美人。不能看着美人坠崖而死。他紧紧搂住陈红的腰,这样的纤细,像握着三月的柳枝,柳枝沾染着春天最生动的光线,出落得碧绿水透。姜保红和陈红在许多夜里互相安慰,谈着过去和未来。他们交织的气息在深夜迎着月色开出层层叠叠的睡莲,肥涨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呈现出动人心神的妖娆。


姜保红送给她一辆桑塔纳,让她可以从家务中抽身出来,做一个黑车司机。他带着她去黄山爬山,人流如织,阳光温柔,云海勾线出舒畅的线条,然后聚集在山顶之外,成为一卷漫长的羊皮画卷。卷上绮丽袅娜地绿着千万重的松涛。陈红说这个景象真美好,希望以后也这么美好。姜保红吻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说会的。他看见阳光笔直地从山顶上垂落人间,摔得粉身碎骨。光的碎末在地上如同青苔。


知道陈红的丈夫找上门,小嘉才隐约感到父亲做了不好的事情。但最后不了了之。谁也不知道那个晚上两个男人发生了怎样的对话。第二天陈红就到外省去了。街头巷尾疯狂地窜起流言的杂草,越涨越旺,越来越真。深夜时常会听到姜保红和妻子吵架的声音,恨不得把楼房都拆掉,或者把彼此和小嘉心中的那个家的形象给拆掉,拆干净,连一块温柔的瓦砾都不留下。两个人试图用最恶毒最响亮的语句,把家的骨头从温暖的皮囊里剥出来。鲜血四溅在家中的每个人的心中。只是他们看不见。小家捂起耳朵躲进被窝里,试图麻痹自己的耳朵,把清清楚楚的对话混淆成轰隆作响的擂鼓声。他越是刻意去躲避,那些声音越是锋利地割开他的保护层,像一把把涂上涂药的匕首,让小嘉悄无声息地疼痛。痛得那么安静又彻底,就像把最心爱的玩具遗弃在某个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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