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夜话（一）王二小的美好岁月（18）

                （十八）

转过天，天刚蒙蒙亮，罗成酒醉醒来；说要赶早班车回省城。二小知道春播将至，队上每天都有去车站拉化肥的大车。跑到马号，见车去圈空。只好又跑到赵谝子家借车，得知晓华昨晚的事，心绪越发焦急不安。可是哥们还要送，罗成真是个难得的朋友。

在车站分手前，罗成几乎调动起他所认知的语言，劝慰了二小。他说，你要像个爷们，当断则断才是男人、你把眼光放远点，别在一棵树吊死、人这一辈子，关键就是几步……见二小还是沉默不语，火车要开的时候，急的罗成就说起了此地的俚语，说男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穷，女人没主意如何如何。说以后的事你放心，说自己在机关里局面大开，接人待物的功夫嗖嗖见长，哥们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云云。最后还忘不了嘱咐二小，回去赶紧写申请书， 只有加入了组织，以后的调动才能顺当。二小心不在焉。，毫无反应。罗成就急了，说，你就傻吧——这是不传之秘，现在告诉你并不晚。并鼓励二小，你是“队长的人”，你怎么做？还用我教你？二小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只想快些见到晓华。告别了罗成，便抄了个最近的小路，把车子蹬的飞也一般，绝尘而去。

这条土路，在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他和晓华走过。二小仿佛又听见晓华在车后边那情意绵绵的笑声；又感到了那双冰凉的小手在自己胸前轻轻的撫摸。在二小心里生出许多感慨。尽管早春的北风，已不似那晚寒冷，田边沟旁冒出的嫩绿，也不似那晚萧条。可是，在二小不安的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

多年以后，二小也成了头头，他经常告诫一些看似高深莫测，实则狂妄虚伪、患得患失的下属，大意是:人生本来就是寂寞的，有个有趣的好女人陪着你，是最重要的事。这自然是后话。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就别提它了。

那天二小骑车临近二队，远远的就看见一个深色的人影站在五斗渠高高的渠坡上。再靠近些，只见那个人影转瞬之间就跑下渠坡，朝他飞奔而来。是她在等我。二小心里涌起了强烈的渴望，眼前变得混沌一片；天地茫茫，听不见一点声响，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存在。

晓华越跑越近，她今天打扮的十分整齐也显得格外漂亮。雪白的毛衣，紫红色的外套，簇新的裤子和鞋袜也从未见她穿过。二小看着那美妙的身体在冷风中摆动着，呼着白气，咬着嘴唇，流着眼泪，跑向自己；心里百感交集，就扔下车冲上去。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他不停地亲吻她；冰冷的脸儿，灼热的泪水，颤抖的嘴唇。在贺兰山寂静旷野的冷风中，他们紧紧相拥，彼此沉默着，他们无法恢复平静；他们谁都很想说，但谁也不想开口。这个瞬间仿佛过了悠悠一世。

二小终于忍耐不住，擦着她脸上的泪，问道:“怎么不在屋里等我？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找你。”

晓华在二小怀里抬起头，暮然一笑:“我想出来等你，在这我能放声大哭。我不想让人知道。”

“罗成昨天来，说你们平反了，还带来了你的调令。真应该祝贺你。”

“知道了，老姚昨天也来了信。”晓华没有躲闪那热切的目光，轻声说道。

“那……那你想怎么办？”

晓华没吭声，佈满泪痕的脸一时间冷静的出奇。她仔仔细细端详着他，抚摸着他的脸。二小没有体验过姐弟之情，可是晓华那充滿冷静和爱憐的眼神里，分明是一种母性之爱。二小心生诧异，片刻就想起初次做爱时，晓华那动情、继而疯狂的情景。那冷静、爱憐的眼神犹如锋利的刀刃，一片片刮裂着他的心。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晓华也猛然间嚎淘大哭起来。惊的野地里的鸟雀飞窜，啼鸣不巳。

二小心里越发凝重起来。两个人默默无语，踽踽前行。冷飕飕的北风时紧时松，天空也渐渐阴暗起来。一阵功夫，无数细碎的雪花从天顶悠悠飘下，贺兰山下三月的旷野也渐渐变得一片朦胧。

二小放下车，脱下棉袄披在晓华身上。忍着心中的苦味儿，继续前行。两个人越过五斗渠的木桥，那熟悉的房屋和人群近在眼前。二小恢复了平静，默默的说道:

“别难为自己，你走吧。”

“二小……”晓华抖动着嘴唇，忍着眼泪，终于开了口:“我不想隐瞒什么，我爱你。这些日子，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我也是，从躺在卫生室床上那一刻。”

“可是……你知道我多大了？”

“我不在乎，你能有多大？年龄跟爱情没有关系。”

“这对你不公平。在你之前，我差不多不是女孩子了。”

“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人。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希望你留下来。既使你调到了省城，我可以等着你。”

“不，我不值得你这样。”

“为什么？难道我们两个人付出的不是真爱？”

晓华被逼的忽然嘶哑的喊了一声:“二小，我爱你……可是你知道吗……老姚他很可怜……我想，我想他更需要我……真的对不起你。爱应该生死相许，我想那样做。为了你，那么荒唐的事我也敢做；可是今天我真的做不到啊。我现在依然爱着你，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二小忽然抱紧那哭的泪人一般的恋人，呆呆的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融化在他那日渐成熟的心上，在那片命里注定的寒意里不禁打了个激棱。他不想再表白什么。他感到了惭愧:那种自私，混淆着被需要的感觉而带来的惭愧。他无奈地笑了笑，说:

“晓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真的很失望，可我再不想让你这样伤心……”

晓华哭着冲上来，扑进他的怀里，如燕子般呢喃着:“对不起。如果再看不见你的笑脸，我不知道自己还会有勇气活下去。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爱着的人。我要一直吻着你，在我走之前，一刻也不停。”

那一夜，他们紧紧相偎，彻夜未眠；和那个激情的夜晚好象没什么两样。他们约好，明天分别时谁也不许哭。

一大早，晓华要走了。二小依依不舍，把她送到大路边。昔日的光彩好像又回到那漂亮的脸上，晓华说:“回去吧，我们总会有相见的日子。”二小点点头，说:“在心里？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到的。”说话间，木纳的脸上已没有了眼泪和伤感。晓华忽然咬咬牙，捂住脸。转身紧走了几步，跳上了驴车，渐渐走远，那呜呜的哭泣声依旧隐隐传来。走了很远，二小看见她猛然转过身，朝他挥起手。倾刻之间，眼晴里那远去的人儿模糊一片，仿佛融化进了那苍茫的天地之间。

和晓华分手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迷惘和寂寞伴随着他。那是经历过冰与火一般感情的炼狱，才能获得的感觉。那刻骨铭心的恋情过后，他不想再爱别人。好像也没有能让自己喜欢上的人。一切好像已经结束，又好像刚刚开始。这需要一些时间。我们的二小还很年轻，真正的人生在等待着他。

贺兰山下的那一别，他们再没有见过。他很想去见，可是总怀疑自己的勇气。总之，在这件事情上他认命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