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瞽者说(八)•高低女人

 

        桐西人多从古徽饶一带迁徙而来。徽饶是朱熹的老家,道学和礼教的思想深入人心,因此在古徽饶及徽饶移民所到之处,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和强大的生命力,其中包含着一些积极向上的内容,尤其是崇儒重教思想,对桐城影响甚大。试举一例,桐城派被称为书院教育的典范,桐枞大地书院密布,几乎每个大一点的乡镇都有,如东南乡的桐乡书院、枞川会馆,西北乡的桐川会馆、天城书院,桐城派的各位重要作家几乎都曾主全国各大书院任山长进行讲学弘理,启智明伦,如桐城派中期重要作家方东树就曾主讲安徽省内外多个书院,其中就包括亳州柳湖书院。桐城的这个传统与朱熹曾创办和重修多个书院的影响不无关系。当然,也包括很多歧视女性的习俗,这主要是朱熹的学术思想强化了“三纲五常”,使得学术上的认知成为从官方到民间广泛认同的道德纲领。

        在桐西,女性的地位究竟如何,我不敢妄言,我只能从我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和所看到的一些现象去分析。

         我爹爹(桐西人口中的爹爹,就是祖父,也即北方人口中的爷爷)兄弟五人,我记事时都不在世了,但二奶奶(一声和轻声,分别读nāinai,桐西如此称呼祖母,即北方人口中的nǎinai)、三奶奶和四奶奶(我的奶奶)都还在,都是大户人家出身。二奶奶和三奶奶都是小脚,我奶奶年龄小一点,脚没裹成就不让裹了。她们都戴着戒指、耳环,三奶奶还抽烟,再加上裹小脚,估计过去她们是不需要下地干活的。

          她们的公公,也就是我老爹爹(北方人称太爷)同伊公,老人家是故南洋警务学校毕业,一方宿儒,家谱载“业儒”即以儒学为业,据我父亲说老人家教授经学,即朱熹划分的“小学、大学”中的“大学”,毕业后可以直接考功名。鲁迅先生《坟·我之节烈观》中有“直到宋朝,那一班‘业儒’的才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这里提到的“业儒”大抵就是和同伊公一样,以治经授学为业的儒士。在这样的人家,估计规矩是挺多的。规矩何来?作为一方宿儒,“三纲五常”大约是最基本的要求了。所以我记得几位奶奶都很和善,从不与人说重话,包括抽烟的三奶奶。一方面反映了她们从小受的家教良好,另一个方面也反映了婆家规矩严。规矩一多,人就得低头,即使穿金戴银,不用下地,甚至当家理事,那也只是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哪怕在家庭内部能挣得一席之地的,比如我奶奶,其时我爹爹在外行船跑江湖,家里有大片的田地,有制糖作坊,全靠奶奶撑着。但对外,女佣总还是要低男人一等。父亲就曾说过,过去家里吃饭的时候,都是男人和小孩子先吃,女人只能在灶台下吃。

        这话我是相信的。大年三十晚上,正式的年夜饭前要先吃鸡汤面条,然后恭请先祖,然后才吃年夜饭。吃鸡汤面条的时候,母亲总是先将好肉盛给我父亲,然后是我们兄妹几个,剩下鸡头鸡脚她自己啃;小时候家里田地少,水灾多,每年粮食都不够吃,母亲做饭,很精确地算计着每顿饭用多少米,我印象中每顿都只能吃半饱,但奇怪地是,母亲每次吃饭都比我吃得少,还早早便放下饭碗说吃饱了,直到有一天,我跟母亲说我吃饱了,母亲一听这话,走到厨房把锅里的剩饭盛到碗里,很快吃了下去,这一件事我终生难忘,每忆及此,不禁泣下。母亲的这些习惯一直延续到她去世,尽管后来物质丰富了,生活条件改善了,但母亲的做法从未改变。

          老家还有一个习俗很奇怪。小时候,我若从晾晒着的女人的裤子下面钻过,便会遭到父母的告诫:不能从妇女们的裤子下面钻过,要“矮火线”。“矮火线”,就是“使火线矮”,好象是使阳气减少的意思,因为他们告诉我,火线矮了,晚上会看到小鬼阴灵。母亲每天洗一家人的衣服,总是先洗父亲和我们兄弟的,然后洗妹妹和她自己的,尤其是内衣和裤子,从不会和男人们的衣服一块洗,而且晾晒衣服的时候,除了上衣外套,她的衣服都晒在坡下路人不可至处,挂在低矮的篱笆上或小树枝上,甚至就铺在稻草堆上。非独我一家如此,我小时候所见,家家皆如此。是禁忌还是规矩?

           老家的男人基本上是不做家务的,即使他们在外也没做什么。我小时候每天醒来的时候,母亲都已早于全家人起来,把家里所有的地都打扫一遍,所有的桌凳衣柜条几都抹一遍,所有的茶杯都清洗一遍,并且把稀饭烧过一滚了(老家煮稀饭的方式,先烧开一滚,焖一会再烧第二滚才可以吃,而不是直接熬,大约可以省点柴火),然后浸泡换下来的衣服,去菜地摘菜。这几件事,除了农忙季节会让我们兄妹几个帮个手,几乎是母亲每天必做的事,从无例外。到吃饭的时候,父亲还得对母亲做的饭和菜进行点评,咸了淡了稀了稠了的,母亲基本上是一声不吭,有时附和一声,有时急了才顶一句。我至今也喜欢一边吃一边对饭菜进行点评,便是从小养成的陋习。

          小时候听过母亲和婶娘们谈白,说到某家女人泼辣当家,大家便不约而成地指责这女人“混沌(沌轻音DUN)”,就是不明智的意思。

         我遥远的桐城西乡,女人们就这样,像荆条棘篱一样,小心翼翼地生长着,在坡底簇拥着,顶着农家的日月。(2019-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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