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遗弃(1)

月亮像白炽灯一样挂在上空。

01

苏三像往常的一样早起上班,公园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今天齐刷刷地聚集在物业门口,苏三开车经过听见人群中有人讲“地体沉降”余光扫了一眼,领头的大妈就住在苏三楼下,退休后在地产公司做清洁工,一直自诩自己经常进出老总办公室,懂得房地产的套路是物业对立面的“公道团”主力之一。

苏三没有在意转身去公司,刚到楼下,才发现公司群炸锅了,微信群盖了几千“楼”,苏三快速滑动才知道凌晨所有建筑“拔地而起”他下车查看了公司的楼体,门口的花坛也褪出来几厘米,但花坛的花儿草儿纹丝不动,苏三伸手去拔,感受到一股比平常更强的阻力,“拔地而起”似乎不太准确,除了自然本身以外,所有的东西像一个个巨大的黑头,被无形的大手挤压出来一截,又好像是被厌恶地抛弃了一般。

被地球抛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苏三的脑壳里,下班开车回家的时候,超市已经围起疯抢的人群,感叹道人群“广积粮”的反应速度。苏三想了想转头去附近的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然后开向了乡下父母家。

苏三很久没有回家看看了,母亲正准备出门,互联网经济的发达让农村和城市没有距离,甚至他们比城市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房子平白地凸出来那么多,早上连邻居家的大黄都崴了脚,新闻平台出现人群哄抢物资的视频,尽管政府部门一直在强调不要恐慌,村里人也已经开始着手囤物资,母亲急急忙忙把苏三迎进门后,就和隔壁家的大姨往镇上去囤货了。

苏三打开手机各种信息蜂拥而来,从玛雅预言、世界灭亡到人类的报应再到政府辟谣。

母亲回来得很快,农村老太太战斗惊人,买的菜都是便宜、耐放的,甚至借用了邻村大哥的三轮载货还带回了一条鱼要给苏三加餐。

“末日了,就给我加条鱼?”下一秒苏三就被父亲用烟杆子敲在了头上。

02

地体似乎再没有下陷,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苏三的父亲已经开始埋怨母亲购置的菜吃不完了,世界似乎从恐慌中解脱了,网络已经有各种传言为地体下陷正名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苏三知道,地球依旧在下陷,甚至在吞噬。苏三每天都会蹲在老屋的墙角,死死地盯住那根他用粉笔画成的直线,第五天的时候那条线已经清晰明了地出现在老屋的墙壁上还带着微微的泥土,而屋旁的小树慢慢地随着地面下沉,地面就像活了过来好一呼一吸,缓缓地吐出点什么再吸回去一些。

苏三现在的心上下摇摆。跑去看村口的水井,搬开常年覆盖的板石,如他所料,原本的水位线下降了十厘米,常年被水浸润的井壁留下一道深深的水印!!!

他跑回家,母亲正跟父亲抱怨,今天自来水突然停掉了,苏三面对母亲佝偻着的背,坐下来向父亲母亲讲了他的猜测。母亲还没回过神,父亲敲了敲旱烟袋,起身去院子里观察了一圈说“娃子,这么大的事情,咋政府没有一个消息呢?”

苏三摇头。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水桶蓄满水,苏三知道这样不行,农村的自来水放得时间长了是无法饮用的。苏三的父亲吐出烟袋里最后的一口水烟,紧了紧烟袋口,“娃子回城买水”。

苏三借着大哥的三轮车,载了整车的水回乡里,在水桶的上面放着苏三在城里的一些不值钱的家当,对外只说苏三辞职回乡了。乡里乡亲大多是淳朴之人,有人拍着苏三的肩膀说“娃子回来也好,咱乡里也共同富裕哩。”

03

苏三接到公司的电话要求回公司上班,回城后才发现各个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带着施工队正在浇灌地基,苏三散了根烟给公司外头的包工头,包工头显然已经耐不住性子,冲着苏三发牢骚“狗日的,沉降勘测,诶没做好,怨我们地基筏板打的不坚实,做了半辈子了,头一次娘的往盖好的楼底下打洞灌水泥,娘的,哎哎哎,你特娘的..........”苏三看着包工头叼着烟骂工人混凝土灌的狗日的混凝土,心知灌进去怕也无济于事。

苏三打卡进了公司,上个月签下来的大单子开始做了,苏三正看向图纸的时候,小徒弟挤了过来,神神秘秘的附在苏三的耳边说“师傅,我家老头子说蓄够劲了,这两天会有大变故,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自己当心”。苏三一直带的小徒弟,人机灵会办事,家里政商结合,颇有人脉。苏三点头正要再问,小徒弟一个滑铲回到了办公桌,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班后,同事吆喝着要苏三一起去玩一玩,苏三礼貌地拒绝后,回到了自己的小窝,小区也在做地基加固,刚刚停工,物业塞给苏三米面油鸡蛋,苏三苦笑,这是物业最常用的一招。老太太们闹得不成样子了,就会发些不值钱的东西糊弄过去,拿东西的时候,苏三正在刷视频,配音是“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新来的保安应该是暑期勤工俭学的学生,红着脸走掉了。

苏三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徒弟的话让他禁不住的胡思乱想,好几个月了?什么蓄够劲了?除了地球的吞吐,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没有发现的,苏三分析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他是被的闹钟叫醒的,像往常一样打开面包机制作早餐,抬头在料理台拿胡椒粉的时候,他狠狠地盯着自己,他觉得他可能知道是什么了,时间加快了,他看见自己回城前刚让父亲剃短的头发猛增了一大截,只是容貌没有半分的变化。

如果时间加快,那小徒弟的好几个月就有了充分的解释,苏三垂下了手,时间加快了,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地球的异常,地球在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时间的流动、吞吐和吸纳。

苏三呆坐在料理台前,不知道过了多久,苏三才发现周遭安静的不像话,心跳的声音震的苏三喘不上气,苏三艰难地扶着桌沿站起来,电器微弱的声音湮灭了,楼下传来人群的恐惧的呼喊,苏三艰难地踱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楼下除了吵闹的人群之外,小区的绿化,他买房时引以为傲的一线江景都不见了,苏三转身奔出门。电梯停止运行,里面的还有人困着,各个电梯口都有物业和被困人员的家属守着。

.......

所有的电磁、水源消失了,人类仿佛回到了原始社会,比原始社会更可怕的是,所有的自然和生物也一起消失了,除了人类和他们建造的钢筋水泥,一切动植物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苏三摔倒在地,苦笑着摇头,这下全完了。

苏三蹬着自行车三十几公里回到了乡下,境况比城里好不了多少,只是苏三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在城里除了等救济根本没有办法活下去,回到乡下好歹饿不死,母亲这些年也用上了现代化电器,但幸好父亲有炒烟的习惯,家里的大铁锅还在,母亲用泥活个简易的炉子,那天苏三看见了书上的炊烟袅袅。

与炊烟一起到的还有政府的物资和公文说明,政府正在检修电路和水坝,相信政府。可这样的超自然现象怎么就一句检修可以堵得住悠悠众口。物资发放到乡里,足够三口之家用2个月的,苏三父亲憨厚地表示自家有吃有喝,可以先不接受,发放物资的士兵,硬是帮苏三的父亲扛回来。

期间,苏三又去老屋的墙角看了看,那条线已经离地十几厘米了,苏三问了父亲,老房子的地基也3米深,照这个速度下去,苏三不知道这座老房子还能撑多久。乡民们围聚在一起议论,有偏信神佛的家庭请了神婆来做法,看见苏三路过拉进去磕了两个头才放他离开,苏三内心开始趋于平静,他这二十五年从未接受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不管是可怕的疾病还是神迹。以至于当苏三搬开板石看着干涸的水井,他心里没有一 点点波动,苏三就那么站着,直到大哥推了苏三一把,苏三才回过神

“娃子,别看啦,啥子都没有了”

“没水了?”

“是嘞是嘞,那(河)床牙子干得不像话,花儿草儿的也都没得啦,天灾”。

恐惧蔓延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乡长去城里开会回来,加固了村防,历来灾难之后必有动乱。乡长传回的消息是有一部分持械的团伙开始流窜作案,政府军队正在严厉打击犯罪,可比起乡镇屯粮,城市的供给本就不多。如今运输依靠人力,只能维持基本温饱,再多就没有了,趁此发财的也有,他们哄抬物价、霸占物资,垄断产业链。

苏三心惊,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了吗?他靠着父母的囤积粮生活,原来除了生存还面临死亡。

苏三已经在渐渐拔地而起的地基中看见了父亲的白发和母亲更加佝偻的背,可他们就好像是在地球的吞吐之间被吸走了精气神,变得苍老且浑浊。

除了泥土尚在土地再无生机,甚至比荒漠更加可怕,只有被地球吐出来的房屋摇摇欲坠地伫立着,乡长组织乡里的人带好日用和屯积粮聚集在广场上了,苏三也交出了饮用水,换得制高点的土地做临时安居处。昔日平整的广场如今水泥和砂石已经完全的与地面分离,水泥没有了依附,一块块地干裂开来,踩上去酥软像沙土一样的裂开,苏三领了帐篷和父亲一起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支好。远处的年老的房屋时不时地传来“轰隆”的倒塌声,那是地基较浅的房子已然没有地基的支撑,只能崩塌了事留下的最后哀鸣。

除了所有的人聚集在广场吃饭睡觉时传来的呼吸和咀嚼声,人群里死一般的平静,然后有人清清浅浅的咳一下,骚动一会,再静,循环往复。

夜里,急促的声音在隔壁帐篷响起,苏三探出头去看,他认得这个人,年纪轻轻有痨病,像濒死的鱼,大口地喘着气,直到瞪着眼睛垂下在空气里抓挠的手。人群开始骚动,年轻力壮的后生们用被子包着他,抬着他,往后山走去,苏三也在其中,苏三透过被子好像看见那人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等到苏三回来的时候,父亲正拍着母亲的背哄睡,苏三很久没有见这么温情的场面了。父亲看到苏三,抖了抖烟袋示意去帐篷外抽一口,苏三接过学着父亲的样子猛吸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

隔壁没睡着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露出头看着苏三,苏三一怔,默默地收好烟袋递给父亲,

“娃子,埋了没?”

苏三摇头,地球的下沉与吞噬越来越严重,严重到地球已经不接纳土地被挖掘,最近因为没有医药去世的人,已经没有办法掩埋只能放在后山。苏三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不知道怎么能安慰到他,也不知道自己明天该怎么办,现在通往外界的消息全部靠几个年轻的士兵传递,他们每隔三天来一次,送来必备的物资。这次来的士兵是生面孔,隔壁的大娘多问了一句,小士兵立即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上次那一队人返程的时候,为了救回家取东西的居民,被掩埋在坍塌的楼梯之下了....

04

冷,很冷,苏三看着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北方的小城这个季节应该春暖花开,现在虽是晚上可也不该这么冷,苏三拉开帐篷看着邻近的帐篷都透出的烛光,苏三家的帐篷旁住的是小姑娘一家子,她把头露出来,苏三看见他呼出来的热气结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随后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三哥哥,月亮咋个离咱们越来越远了”随着小姑娘的惊叫,大部分的人群露出了头,热气也一团一团地上升,人头齐刷刷地盯着月亮。此时的月亮不是月牙,不是月盘,它像极了一盏煤油灯,点点的光照不亮沦陷中的黑暗。

人群里有人冻得实在扛不住了,有人提出要去没倒塌的屋子里拾掇御寒的东西,乡长协同各村的干部,拼命地阻拦,没有办法,在未知生存之下,所有的规则显得微不足道。人群哄然而出,苏三死死的拉住正想随着人群一起冲出去的父亲,父亲哀求的看着苏三,母亲身体向来不好,意外的寒冷,即便苏三将带出来的衣物全部搭在母亲的身上,也无济于事,苏三猛地松开父亲的手冲进了人群,路面已经全部坍落,苏三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家的方向,幸好苏三家的自建房是联排挨在一起,摇摇欲坠之间又相互依存,苏三奔回家,熟悉的地方却没有了安全感,苏三小心地挪动着步伐,在柜子里翻找出御寒的毛毯,轻扯出来。正要打包的时候,苏三听见屋外的惊呼,随即苏三感觉到了屋棱瓦片之间颤动。跑!就现在!苏三已经顾不得散落的衣物,抱着怀里的毛毯直直的冲出来,身后轰然一声,苏三的家没有了。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极冷和极热的天气相互交织。地球的生态系统已经失去它本该有的分明,你不知道下一刻是炙烤还是寒冷侵袭,四周目之所及一片荒凉。与此同时,政府的物资从刚开始的3天供应到5天供应,再到如今的10天供应,物资的不充足,直接导致人群开始涣散 ,人群以族姓开始划分,先是小规模的摩擦,直到政府分发物资后,因为掉落的一袋米,冲突彻底爆发了,人的恐惧、生存带来的压力的所有情感,迸发出来需要以武力的鲜血浇灌和滋养的欲望,那一刻所有的情绪找到了出发口,苏三冷眼看着,直到看见两方冲突的人群中,那个叫他“三哥哥”的小女孩紧紧咬着对面男人的大腿,目光凶狠地盯着被咬得男人看,被男人拎起后背狠砸两拳后,像破麻袋一样丢弃,没有语言的静态肉搏,红着眼睛的厮杀,原始的野兽一般,依靠本能。小女孩晕了过去,被人群来回踩踏,苏三不忍,在杀红眼的人群里,悄悄地把小女孩的放进了自家的帐篷,母亲向来心软,可如今呆看着小女孩目光里全部是不赞同,苏三哀求地望着母亲,良久她佝偻着背翻出来药箱,撕开衣服,母亲摇着头用短刀切下了女孩被踩烂的胳膊,苏三面色苏三面色苍白地盯着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一辈子与人为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做到这一切,她熟练地缠绕着女孩汩汩流血的伤口,往旁边挪了挪,一阵静默,苏三转头望着外面昔日淳朴的乡邻,如今怒发冲冠,这场肉搏以一方的胜利告终,最后在广场上留下的只有败北者的身体七横八竖地躺在哪里,胜利的一方带着那袋掉落的粮食和战利品回到了自己圈出来的地盘,人群里不知道是谁说“打扫干净啊,这让人怎么睡”这微小的反抗在战胜者怒视下,再无声息,悄然片刻人群开始恢复以往的嘈杂,除了地上的血迹和瞪着眼睛的尸体宣告这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以外,一派祥和。

苏三想冲过去,却被父亲从后方踢了一个趔趄,被父亲抓回帐篷之后,母亲摆了摆手,示意吃饭,沉闷,苏三觉得自己仿佛喘不过气来。

“娃子,乱世没有好人”苏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泪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滑落,苏三觉得可怕。“娘老子的!没出息”父亲缩了缩烟袋口子,母亲的手顺着苏三的脊骨摩擦了几下,又顺势拍了拍背“打今个起,怕是要守夜了,我跟娃子守黑个,你白天多看看”母亲点头,“娃子,乱世没好人啊”父亲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走出了帐篷。

夜晚出奇的冷,苏三在帐篷的一角捅了个洞,你见过虚无吗?不是黑暗,是无尽的虚无,你抬头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星子、看不见月亮,只有无尽的虚无。苏三盯着虚无,总觉得自己也即将变化虚无,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拍了拍苏三的肩膀,“娃子,去睡会”“我还不想睡”“听话,明个还不知道会咋”苏三闻言,转头去看白天斗殴的地方,目光穿过隔着的几个帐篷,苏三还记得那个地方躺着一个濒死的女人,她像搁浅的鱼,张口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然后被人狠狠地踢在太阳穴上,咧了咧头...“娃子 娃子”苏三转头,父亲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情,这个眼神苏三见过,小时候他去水库玩呛水昏迷醒来的父亲就是这样的神情,“去睡吧”苏三躺在帐篷里,扭头看着父亲他佝偻着身体,低咳了几声,把烟管嘬的吧嗒吧嗒作响,苏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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