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人

诗人

他从未沉湎于追忆往事的快慰。在他,各种印象总是接续闪过,转瞬即逝却生动而鲜活。陶工手里的沙泥,密布着同时也是神祇的星辰的苍穹,曾经有过一头狮子从中坠落的月亮,轻轻移动着的敏锐指尖感觉到的大理石的平滑,惯常喜欢用洁白的牙齿猛然撕下的野猪肉的香味,一个腓尼基语的词语,一柄长矛投在黄色沙滩上的黑影,傍依大海或者亲近女人,甘醇胜于辣烈的浓酒,这一切全都能够攫住他的整个心灵。他知道什么是惊恐,也曾愤怒和无畏,有一次竟然最先攀上敌营的壁垒。他曾浪迹异乡的土地,并见过大洋此岸或彼岸人们聚居的城镇及其宫阙,贪婪、好奇、身至心随,唯一的信条就是及时享受,过后不再思念。在熙来攘往的市廛或者完全可能会有神怪出没的崇山峻岭脚下,他曾经听到过种种离奇的传说故事而且全都相信,并不探究是真是假。

美好的世界渐渐将他抛弃;挥不去的翳影模糊了他掌心的纹路,夜空已经不见了繁星,脚下的大地也不再平稳。一切全都迷离恍惚。当他知道自己正在成为瞎子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发出长嘘短叹;隐忍的羞怯尚未发明,赫克托耳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临阵逃逸。我将再也看不到(他心里想)那像神话一般令人心生恐惧的天空和这张岁月在不断改变着的脸了。白天连着黑夜倏忽而过,无视他的肌体的坏损,然而,一天清晨醒来之后,他看了看(已经并不感到惊异)周边的模糊景物,就像听到了一首乐曲或者一个声音一般,突然意识到事情果然发生了,自己对此虽然有点儿害怕,却又感到某种欣喜、希冀和好奇。于是,他陷入了回忆,那仿佛无尽无休的回忆,并且从那种混沌之中清理出了那件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就好似一枚被雨水冲刷出来的钱币,也许是因为从未留意吧,只是偶尔梦见过而已。

事情是这样的:另外一个孩子欺侮了他,于是他就到父亲跟前讲了前后的过程。父亲任他自说自话,仿佛不感兴趣或者没听明白,随后却从墙上摘下了一把青铜匕首。那匕首漂亮而又锋利,他觊觎已久。如今攥在手里,占有的喜悦消解了曾经蒙受的屈辱。可是,父亲开口说道:应该让人知道你是个男子汉。那口气中透着命令。夜幕掩蔽了路径。他怀揣那把使他充满某种神奇力量的匕首冲出家门,顺着屋旁的陡坡朝海边跑去。他幻想自己成了埃阿斯和珀耳修斯,想象中咸涩的夜幕下飘洒着血雨腥风。他此刻追寻的只是当时的确切感受,雪耻的盛气、愚蠢的搏斗以及血刃之后归来等等则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那件事情又引出了另外一件同样是发生在夜里并且带有冒险意味的事情。一个女人,神灵呈现到他面前的头一个女人,已经在漆黑的地下墓堂里等着他了,他前去赴约,寻遍了石砌网络般的甬道和黑暗之中的穴窟。他为什么会记起那些往事呢?那些往事为什么只是如同现今的简单预演而不带任何苦涩的滋味呢?

他十分惊异地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在他如今正要步入的肉眼的长夜里面,等待着他的同样也是爱情和风险,亦即阿瑞斯(Ares,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和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因为他已经朦胧地感觉到了(因为身陷包围之中)荣耀和赞颂的喧声,那捍卫神灵无力拯救的庙堂的人们和在大海中寻找心爱岛屿的黑色舟楫的喧声,也就是他命中注定要讴歌并使之在人类的记忆空谷中回响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的喧声。我们对这些事情都能理解,但却无法知道他在堕入永久黑暗时的感受。


你可能感兴趣的:(博尔赫斯: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