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遗梦》——离乡之梦

图片发自App

  2004年的一个冬天,大雪纷飞。记忆中,那些年的雪总是下得很大,又冷;让大街小巷愈发变得落寞;偶尔有北风一吹,积了雪的树叶落下来,大地被更多的雪盖住,人的足迹也没了。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坐在床边抽烟,我……对着玻璃窗哈热气。屋里到处是了行李包裹,大到棉被、毛毯、录像机,小到毛巾、牙膏、刮胡刀;七零八落,它们和那时的我家一样,冷冷宣布着某种失落和不堪。

        吃中饭的时候,母亲说我们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坐很久的车,让我多吃点饭,不然会饿死在车上;我起初不信,但看着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由不得我不信,于是学着父亲的模样大口扒起饭来。人要走了,这些粗粮是带不走的,不值当。故而那天家里能吃的全被摆了出来;父亲一言不发大口的吃饭,筷子敲打着大瓷“啧呤啧呤”响,气氛略显得凝重。那天的菜并不多,父亲往我碗里塞满、给母亲碗里夹了两筷子后,就着汤油残羹吃了好几碗米饭。

      “龙仔(父母给我取的小名),你去跟其他小孩子打个招呼,说你要走了。”母亲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说。

        我奇怪的反问:“打什么招呼?又不是不回来了。”

        父亲突然摔下筷子厉声呵斥:“叫你去就去!”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遂不敢再磨蹭,更不敢看父亲的脸,踩着轻步出了门。

      说是说其他小孩子,其实同我年龄相仿的又愿意和我玩得就只一个——那名叫“娟子”的小女孩。我站在自家门前的路口,犹豫了许久,内心总觉得这事儿特别扭,走了就走了呗,还打什么招呼,我又不是大人。但边想却边踏着雪一步一步的朝她家走去;我是个奇怪的人。

      不觉间到了娟子家门前,我像往常叫她出来打雪仗一样扯嗓子喊:“娟子!娟子!”

        没人回答。我又喊:“娟子!娟子!我要走啦!”

        仍不见有人回应,楞在原地的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那种涌上心头的情愫使我全身发热,我感到了一种恐惧,我心想,以后好像见不着她了?,她可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啊?不难受吗?很难受。

        我冲上去贴在她们家门上,嘴里喊着她的名字拼命敲门;许久,过路的一个老奶奶提醒我说:“别敲了,她们家一早出门去了,像是去城里探亲。”

        就那一瞬间,那一种憋屈,那无法用文字完全具象化的悲伤,在我后来十多年的异乡时光里,像种下了蛊毒,以至于每次我与人告别,这种痛就重复上演,并随着年龄增长愈演愈烈。我试着掩盖这悲伤,假装自己云淡风轻,却发现欲盖弥彰。所以很多人说我那是多愁善感,我却知道,那是我特认真的时候。我大概知道,那些和我笑嘻嘻告别过的人,多半我也再没遇见;不该认真的吗?

      那时年少,我也单纯,那么大的雪,我就蹲在那,我以为我可以等她们回来,冷得鼻涕水直流,居然只是想说再见,或者其他什么少年心事。而事实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她们一家人回来,反倒是母亲寻来,她站在离我不远不近的雪地里,也湿了眼眶,说:“别等了,进城了,要三天才能回来,她爸爸有手机,我带你去打电话。”

      我抹着鼻涕眼泪跟在母亲后面,一直问母亲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娟子了,母亲没说话。到了电话亭,母亲插上卡按了一串号码;不一会儿,电话通了,母亲笑着对着电话寒暄了一番,然后道明事情的原委,电话就到了我手上。

      我也不管电话那头到底是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不善言辞,从前是,现在也是。还好母亲当时一直在催促我,她大概嫌电话费太贵。我支支吾吾的说:“娟子,我,我家没钱了;我要走了,我想跟你说再见:‘再见’。”

图片发自App

      说完我扔了电话转身就朝家跑去了。

      那个下午我都没再说话,对着窗外一直发呆。母亲收拾着最后的家当。似乎也是为了掩饰一些伤心,嘴里不停念着不知出处的戏词,清幽又凄切。可只要她的戏词一停,我的泪水就止不住的溢出来。不知何为悲伤,才悲伤得更厉害;因为没醒过的梦才易碎,一旦破碎,就意味着莫大的伤悲。

  临走前,父亲披着迪卡外衣,坐在门槛上猛抽烟,凝视着一地的烟头好像是在发呆。 也许是世界太大,大得让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有些紧张和害怕。

  傍晚,我们一家人扛着大小包裹到了火车站的检票口;安检员命令将我们这些包裹全部打开,发现除了一堆不值钱的家什,也并没有什么违禁品;但我似乎成了个“违禁品”,安检员要帮我量身高,以判定我是否可以免票,这个过程里父母用毫无遮掩的肢体动作示意我把头低下来,年仅七岁的我却读不懂他们的“暗语”,安检员则大声斥责他们说:“不要做小动作!”

      最后我还是被补了一张儿童票,就因为三厘米。在候车室里我没少被父母斥责,仿佛这多出来的三厘米是一个孩子的过错;但他们不会意识到,在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世界里,这不是在量身高,他会脑补出很多种恐怖的画面;比如农村里上了秤会被屠宰的猪,比如菜市场里会被卖掉的任何菜… 所以我总觉得世界在慢慢变坏,坏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人们的内心积累了某些因素,走向了黑暗。 

      在火车快要驶进站台的时候,站里所有人都躁动起来,这种躁动首先表现为面部表情的焦虑,然后会不约而同的全体起立,做好某种形似冲刺的准备(那时的火车票不分站坐,全靠争抢)。当车站工作人员有气无力的喊出“开始检票”后,所有的人一窝蜂的冲向狭窄的闸口,我父亲一手拎起俩大包,一手顺势将我抗在肩上,母亲则挑起了扁担,她瘦弱的身体一路摇摇晃晃。即便是这样,却还是要跑,因为大家都在跑。我骑在父亲肩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场“大迁徒”,像是成千上万匹野马在一条湍急的河流里亡命奔腾。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奔腾将贯穿一个人的一生,有些人甚至还来不及思考为何而奔腾,就会在匆匆忙忙的岁月长河里销声匿迹,或者任由原本内心坚固的大厦,轰然倒塌,才会停下。但至少这种场合奔腾还算有直接价值,因为座位这种奢侈的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那就拼命抢呗。连制度都这么荒诞,那就免不得百姓跟着一起遭罪。一个时代,一种环境,有它美好的一面,就绝对会有一种悲哀;你看见或看不见,它都存在,我个人是希望世界美好的一面多一点,因为人活一世很艰难,世界总会出些难题让人活着没趣味,那为什么人自己还要为难人呢?不得其解。

      几经颠沛,我们终于挤上了那列绿皮火车,不算最快的那一波人,但也不是最慢的那几个人;可没有座位是注定的,缘由是挑着行李的母亲实在跑不动而父亲就几次停下来等她。没有座位还可以用站着来解决,相对来说,这不算问题,令人头痛的是我们大包大包的行李也无处可放;堵在过道上惹来一片嘀咕。故而父亲让我和母亲在一起待着,不乱走动,他去别的车厢找寻可以放行李的地方,临走时还特意叮嘱母亲说:“孩子给我看好了,牵着别松手!”

      虽是冬天,但列车里很闷热,我的一只手被母亲紧紧攥着,手里捂出了汗,有母亲的,有我的。 许久,列车开动,不见父亲回来;我们开始急了,母亲蹙着眉头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嘴里念叨:“你这老子,办什么事儿都慢吞吞。”

不久,父亲却从列车的车尾方向回来,并一把举起了行李就要走;我和母亲都很惊讶,母亲问他:“你不是去车头了吗?怎么从这头回来的?” 父亲说:“那边没空的位,我又折到这边儿的,怎么啦?”

      父亲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膛目结舌的事儿。 母亲倒也不会因为这等事儿责怪他,习惯使然。她只是让我紧紧的攥着她后面的衣服,她自己和父亲一起卷起行李去往那个有行李位的车厢。 几经折腾,父亲已是汗流浃背;我们的行李终于都安放完了,父亲倚靠在一个座位旁边喘着粗气。旅途的开始,麻烦总没断,不一会儿,有列车员过来检票,那位列车员是个年轻的小姐,但态度语气却是极差的,她反复打量着父亲和父亲的车票,冷冷的说:“退伍军人?”

    父亲:“是的!”

    列车员:“退伍证?”

  父亲:“在行李包里。”

  列车员:“速度点拿出。”

    这时父亲就有点恼火了,因为通常来讲,能买到军人优待票就一定在窗口那走过程序,父亲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火车上还要走一遍程序,但父亲强憋着火,用退让的口气对列车员说:“小姑娘,身份证、票都给你看了,现在翻出来特别麻烦,我是真的退伍军人。”

        谁知列车员一点儿也不让理,反而用讽刺的口气说:“我告诉你,像你这样冒充军人、单位、残疾人买优待票的我一天能逮几十个,要么老老实实补票,要么拿证来。” 父亲最听不到别人质疑或者诋毁他的军旅生涯,眼睛已经憋得血红;马上要出事的感觉;但幸好,在他发火之前母亲扯了扯他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出门在外能忍则忍的道理。

    于是,只好费尽功夫,把行李箱里的“退伍军人证”翻了出来,被不屑的扫了一眼后,又重新收回去。父亲很生气,但也无能为力,也许后来的生活发生太多类似的事件,以至于他也曾自己质疑过那四年的军装是不是白穿了,没人会跟他说这些道理,他也听不进去;再者,这些道理对于一个真正苦守过边防的人来说,多少有些苍白。后来我们谁也没看到他的“退伍证”,他说是丢了;但究竟是他丢了证还是“证”把他丢了,我父亲说不清,我更说不清;只是后来的日子,我经常看到父亲拿着几张战友合照在凝视;这种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照片里的人,面无表情。

      火车就这么一直开啊开啊,从南方开往更西南的南方,晚上的时候,列车上放起了音乐,是李叔同作曲的《送别》。父亲侧躺在座位旁哈欠连天,母亲靠在他一旁,另一边是始终被牵着的我。有灯光从车窗外打进来,照在我的脸上。熟睡过去的我还不知道,一别故土,便是十二年。

      而现在,我回来了;那些曾经有我的地方都化作了灰,毫无踪迹;娟子也已结婚生子。这般光景里,我总有一种“知交伴零落”的缺失感。尤其是年岁久了,那些过去的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竟生出了恍若隔世的错觉来。

图片发自App

你可能感兴趣的:(《年少遗梦》——离乡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