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溪渊源

        晩清以降，西学东渐。内忧外患，学人多以救亡图存、开启民智为己任。老于户牖之下，闭目塞听，醉心于旧学者殆非主流。屡战屡败，丧权辱国，使国人大都艳羡列强的船坚炮利，于是一辈一辈的莘莘学子倾心于“师夷长技以制夷”，以中华之崛起为毕生追求。当是时，中西文化交融之烈，书写工具、印刷方式变革之剧，皆为历代所未有，传统书法之式微即肇于此。吾越素为钟灵毓秀之地，厚德崇文，耕读之风源远流长，虽乡野村社而不免，所谓文化自觉者也。六艺之中，尤以书艺之发达为显例。山阴治下华舍周氏一族，上溯周文郁，下迄周鹏程，虽历数世，好书善写之风依旧，堪称书画世家。周文郁先生生于晚清，享名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乃民国时期颇负盛名的书法大家。早年学优而仕，家富收藏，受徐树兰邀，校勘典籍，裨补阙漏，整理并完备古越藏书楼，值此功化，倡中华近代书馆之始，启私藏而公共之先。中岁弃职，一心书艺。观其书法，当是碑学一派，于《祀三公山碑》《娄寿碑》用功尤勤。本集所收书作，意在篆隶之间，两体兼通，功力深湛。徐生翁谓其书法：“高古在郑板桥之上。”也是实情。盖《汉常山相冯君祀三公山碑》，刻于汉元初四年，虽为篆书，颇含隶意。审其笔画，多有秦篆之圆转变为汉隶之方折，当为二体嬗变之样本。《玄儒娄先生碑》为东汉熹平三年刻，隶法肃括宏深，清人誉为汉隶第一，足见其于书史之地位。而郑板桥之书,自谓“六分半书”，书法《瘗鹤铭》而兼黄鲁直，以分隶掺入行楷，加以兰竹笔画。板桥虽学书甚勤，取法止于唐之《道因法师碑》《岳麓寺碑》，用力在行楷二体，虽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但以高古论，自在秦篆汉隶之下。周文郁先生一生精研六书，胎息秦汉，不沾匠气，晚有大成，其遍临碑帖，孜孜不倦之风确“可作学书者范本”，徐生翁斯言不虚。高古者难免守旧，表现在形制上尤其明显，但周文郁先生书作分间布白，极重空间，波势轻重，书卷气金石意，溢于纸面。其临《褒斜道摩崖石刻》《祀三公山碑》等作，纵成列，横不成行，纵列结字长短不一，疏处一字占三位，密处不使透风。然横阔齐整可度，单字主横撇捺，到边际不应止处即止，应收处未收。上下顾盼，左右呼应，极具张力，奇趣乃出。周文郁先生光风霁月，博爱明举，坊间轶事佳话不绝，君子立身，务修其本，书如其人。周世昌先生能书善画。读其画作，当为传统水墨写意花鸟一路。幼功扎实，笔法纯熟，取法青藤老人，八大山人，又得缶翁旨趣，画面丰赡，疏密有致。早年画作兼工带写，用笔谨严，意气平和。晚年造型概括，简笔夸张，承继文人画之流绪。时人或以画重，吾却甚看重彼之书法。“古训是式威仪是力，追琢其章金石其相”隶书联，精墨重笔，朴厚凝重，得《张迁》《衡方》遗韵，又有清人伊墨卿之意。庚子新作，书清左宗棠十二言联，八尺巨制，饱蘸铺毫，中锋涩行，不激不厉,“三等三处”六字结体各异，兼及《西狭》《肥致》意，字局宽博，笔力遒劲，款识碑版行楷，苍逸超迈，相映成趣。九四老人，笔底无半点暮气，想系择此联句，融情感于渊海，发气象于毫端，俨然大家风范，人书俱老，咫尺期颐。英杰，鹏程为吾越书坛中青年翘楚。英杰书法早年常有留意，此番得见，书路开阔，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工，笔墨苍劲，气格高古，其于书之道理解益深。西子湖畔，美院求学，名师悉授，博采众长，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勇猛精进耳。集中所见篆溯西周钟鼎彝尊，隶在两汉之间旁汲摩崖风骨，楷效晋唐神韵六朝潇远，行草书域开阔，于二王、孙过庭、何子贞等皆有意会。用笔苍而润，法古思变，气象万千。书家往往不敢中年变法，胆怯者弗敢变，力弱者未能化。结冰滞壳，囿于胆识，愈而僵化教条，与古人相去甚远。英杰年逾花甲而上下求索，好读书，力索检，通格律，识音诵，博学强记，自始葆守谦虚好学之精神，引领后学。书集中题跋文字甚多，跋《东吴张尚砖拓》，考证详实，类比清晰，艺概精要。所撰《蝉音木叶十七言联》，对仗谨严，用典生动，意境清新。作文《清明家祭》，文言宏阔，情真意切。填词赋诗，濡墨挥毫，心手双畅。鹏程正值青年，家学渊源，天资聪颖。弱冠即入中书协，书生朝气，渊雅清醇。书法正草隶篆皆通，其札记谓：“于书无处不读，于古无所不学。”所书篆隶古拙朴茂，行草恣肆开阖，楷则法唐而兼取北魏，巧拙相生，厚重不失灵动。八分入楷，北魏衍化，明心见性，正是鹏程近来用功处。清傅山云：“楷书不知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吾以为青年求艺，先博涉而后精专亦未尝不可，明倪苏门《书法论》：“凡欲学书之人，功夫分作三段，初段要专一，次段要扩大，三段要脱化。”结胎于汉，而取力于魏，《石门颂》《杨淮表》《石门铭》等皆是鹏程得力所在。先哲集汉魏大成而有创自家面貌者，亦是有之。乾嘉以降，邓完白，赵伪叔贯注厚大风格，以巨大豪迈气度彰汉魏精神，取众家之长，而有所专攻。一时当有一时之气象，鹏程生逢盛世，痴迷书艺，教学余暇，衍文究学，鉴辞赏典，书论频现，于今已卓而有成，可喜可贺。冀有来日，于书一道，于学一道，于师一道，大有作为。书法有法，书法之审美自觉无外乎书写技巧与文学修养。时人多强化技法，而忽视书写之文心。纵观书史闪耀巨擘，无一不于文坛熠熠生辉，苏轼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笔底文思洋溢，笔下功夫了得，方为得力佳作。浅尝辄止，凡书尽唐诗宋词，聊赖书论随笔，格律不严，对仗不工，文不清通，亦常有之，书心憾失。启功先生誉沙孟海先生：“不光是写字，妙在学问和素养。”从英杰，鹏程坚守文心，自撰诗词联赋的书法作品中，可窥书作非仅为展厅效果而制，亦是对作品精神情感之探寻，人文精神回归之呼唤。书法之道，进乎技矣。用笔用腕，点画之间, 只可意会而难于言表。更兼私秘其技而不愿外宣者多有，书艺之不传亦无怪矣。间有金针度人之著述，也大半语焉不详。如传统所谓之“锥画沙”、“折钗股”及“屋漏痕”类，细微之处，毫颠之妙,恐亦是各有会心。唐人褚遂良谓“用笔当如锥画沙,如印印泥”。以锥画沙，精义在于藏锋笔中。令人费解处在于何为藏锋笔中？欲藏锋笔中，当如何用笔？如何用墨？如何用腕？宋人姜夔谓“折钗股者,欲其屈折,圆而有力”，清人朱履贞阐释云“如钗股之折，谓转角圆劲力均”，然转角之处又如何方为圆劲？如何方能力均？至于颜真卿所谓之“屋漏痕”，更是讼争纷起，莫衷一是。宋姜夔《续书谱・用笔》云：“屋漏痕欲其横直匀而藏锋。”清朱履贞《书学捷要》云：“屋漏痕者，屋上无光透 露处，仰视则方、圆、斜、正形象皎然，以喻点画明净,无连绵牵掣之状也。”或谓“不见起止之迹”为屋漏痕。近人沈尹默则认为屋漏痕即中锋行笔。自唐至今，已逾千载，仍不能定于一说，即自今日始，再越千载，恐亦难有定论。中华书法，博大精深，欲得其旨归，若非口授心传，欲达亦难矣哉。这也正是父子书家、书法世家频现于世的重要原因。即以周家为例，周庸邨先生即系周文郁先生族弟。据云，周庸邨先生弱冠之年于周文郁先生处得见经亨颐先生之爨宝子体五言联“无我仁之至，有常德自隆”，怦然心动，乃问学于文郁先生，潜心临摹《爨宝子碑》， 凡数十年而不移志，终享盛名。山阴周氏，自濂溪先生后，十世孙周澳入越中，及清中鸿儒山阴后马太史第周长发，而至卅一世孙周文郁，家学渊远矣。虔诚痴迷、好学深思、勤练不辍，周氏一门代有书家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今汇为一集，刊布于世，雅人深致，令人称羡。以为斯乃书坛韵事，当有功于越地教化，故乐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