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采访任正非手记

见任正非之前，华为安排大家去参观东莞松山湖总部园区，以及深圳园区的实验室、智能手机的制造工厂等地方。我做记者时，就很喜欢去看各种CEO的办公室。因为我发现，CEO的办公室有时候非常能说明这个人的风格。绝大多数情况下，办公室是一个人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他的习惯、做事方式，会延展到办公室的布置，放什么，不放什么；墙上是挂画、书法，还是企业价值观。

对于强有力的公司领导者来说，园区也一样，是公司和创始人的外延。华为的园区建筑，给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西式审美。

这一点的集大成者，就是华为耗资百亿建设的东莞松山湖基地。一个非常知名的建筑师曾跟我说，松山湖基地的设计方案刚出来时，在国内的建筑圈，还引发了很大的争议。原因是，松山湖基地全是非常彻底的欧式建筑，像是把欧洲小镇搬到了中国。我们走在松山湖基地的街上，同行的人开玩笑说，这是欧洲之外最像欧洲的地方。基地非常大，需要一辆通勤小火车把各个建筑群连接起来。每个站台都用欧洲城市来命名，比如卢森堡、布鲁日、海德堡。

这种西式审美在华为随处可见。比如，我们去的一个实验室所在的楼，被称为“白宫”，这是一座两层的白色欧式建筑。任正非接受采访的地方，也是欧式建筑，有高耸的罗马式玻璃拱顶。

我有点理解建筑师们的不满。按照建筑师们的想法，一家中国公司，位于中国的总部，更加合理的选择无外乎两种：一种是不会犯错的常见的摩天大楼；另一种是请知名建筑事务所，建一座能反映出公司性格和所在环境特征的建筑。前者没什么可说的，后者本身就是个作品，比如苹果公司的园区。

但是，我知道华为的历史，因此有一点儿理解华为这么做的理由。它跟这家公司希望拥有的性格、身份、特征正好是相关的：吸收包容、学习强者、全球身份。

任正非说过，要用一杯咖啡，吸取宇宙能量。华为的园区建筑，就是非常直观地采集了欧洲的建筑风格。另一方面，这种西式审美，其实就是一种强者审美。毕竟，华为所在的行业，西方公司曾经领先了很多年。华为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学习者。学习强者，是一个无可厚非的选择。再者，华为要做一家全球化公司，欧式建筑环绕的办公区，会时刻提醒每个人记住这一点。

因此，它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一家风格独特的公司。

见到任正非之后，这种感受就更强烈了。尽管任正非表现得很谦和，但仍然有掩饰不住的骄傲，是那种高度聚焦在自己的事情上、无暇顾及他人的骄傲。

任正非那天穿着蓝西服白衬衫，看上去非常精神，回答问题时，大部分情况下都带着笑。谈话的前30分钟，他整个人坐在桌前的姿态还是中规中矩的，说话时双手平放在桌上。讲到后来，他开始放松，双手在空中挥舞，桌子底下也翘起了二郎腿。任正非在过程中提到好几次，说自己讲话习惯口无遮拦，希望记者笔下留情。也确实有一些话，如果公开发表出来，会惹人不快。

我不清楚跟任正非很熟悉的人会怎么评价他，但我能直观感受到他的那种骄傲，或者说孤傲。他本能地不接受把自己和其他人相比较。比如，任正非表达了自己对教育话题的兴趣。然后现场就有人提到另一位在教育公益上做得很多的超一线企业家。任正非马上回嘴：他是他我是我，他跟我没有关系。我姓任。

尽管当时华为面对着美国政府施加的巨大压力，但任正非一口咬定，华为没有什么困难。困难都是外面人说的。在华为内部，大家斗志昂扬。自己要出来接受采访，就是因为外面的人会来问，他想要给外面的人和合作伙伴信心。过了一会儿，任正非谈到公司过去的历史时又表示，除了困难都是困难，没有不困难的时候。

提到危机感时，有人随口说另一位企业家表示自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任正非直接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形容词，他不会这么说。有一本写华为的书就叫《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那么下一个倒下的会不会是华为呢？任正非马上接过话：一定是。不过，他补充，这是个哲学命题，不是现实问题。

他会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在前一天接受外媒记者群访时，任正非表扬特朗普是个伟大的总统。这一次再次提到特朗普时，他仍然说，减税证明了特朗普是个伟大的总统。不过，“乱抓人，不好，也要批评”。

在谈到各个厂商跟高通之间就专利费用发生的争执时，他说，苹果是“男子汉”，因为苹果敢于去跟高通抗争。但是华为不敢，华为在美国必须小心翼翼，“在美国，华为小胜就是大胜”。可能当时任正非也没有想到，未来的两个月，即使华为处处退让，美国政府也是步步紧逼，让华为只能反击。

谈话结束，任正非很礼貌，给在场的人挨个发名片。但是，一边发，一边自己说：“我这个名片是没有用的，电话打不通。”拿到名片我问他：“邮箱有用吗？”他回答：“邮箱也没用，邮箱是别人代收的。”

我记得他唯一不愿意谈论的话题是中美关系。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华为是一家中国公司，不是美国公司，不能毫无顾忌地去谈论政府层面的事情。他会聪明地略过这个问题，比如，在被问到中美博弈的问题时，任正非把话题扭转到他已经提过几次的教育问题：那还是得重视教育。大城市孩子的择校难问题，让他都感觉到了。因为华为很多员工的孩子都面临这个问题，有些人因此选择把孩子送到香港去上小学。

他拒绝去谈关于公益的话题。他更愿意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但是他要把资源用在其他地方。他对公益的态度是：把钱捐给非洲贫穷地区，是公益；把钱用于研究先进技术，也是公益。

华为在研发上的大手笔投入是罕见的。按照欧盟委员会发布的报告，华为在2018年投入了113.34亿欧元用于研发，在全球排名第五，高于它所有的竞争对手。（前五名分别是：三星、谷歌的母公司Alphabet、德国大众、微软和华为）

任正非用自己的风格说，华为的钱多得不得了。没地方花，就拿来投入研发。而且，还要投资基础研究，因为，不搞基础研究，公司就不可能拿到超额利润。这种说法相当坦率直接。

我相信，华为在今天成为手握5G关键技术最多的公司，跟这种带着骄傲的不管不顾，以及高度聚焦在自己目标上，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华为在这个过程中遇到险境，包括今天和美国政府之间的交锋，可能也与此有关。柳传志曾经有个比喻，大家都爬珠穆朗玛峰，联想走的是南坡，华为选择了北坡。北坡要比南坡更复杂、风险更高。今天它在全球化过程中遇到的挑战，就是风险之一。现在已经走到华为要起诉美国政府的程度。希望华为能够度过这一难关。

撰稿：李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