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曦月非常佩服白翀,自小父母偏心,分家时,兄弟们都起码有些根基,同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唯有他一无所有,全靠白手起家,但也仅限于这一点。
在他一无所有时,他娶了云柔。
云柔是地主家管家的小女儿,从小家境还算殷实,较白翀家好太多。
奈何人心复杂多变。
初尝是新鲜,白翀虽年轻气盛,可现实摆在面前;虽心气儿傲慢,却也略觉高攀。可尝过之后渐渐也就过了那新鲜劲儿,觉得云柔不过一介无知村妇,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与她产生不了共鸣,终不如心头那白月光,毕竟“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他虽嘴上从不明说,但心底却嫌恶的紧。
他觉得云柔给他丢人,是他人生的污点,不能展露于人前。
可有时就是那么事与愿违,就像墨菲定律,你越不想发生的事就越容易发生。
他同云柔上街卖菜,最尴尬的事莫过于遇上昔日交好的老同学。
奈何同人不同命。昔日好友有的考学有了固定工作,前景一片光明;有的家境殷实,自有父母的鼎力支持;有的嫁的好,有的娶的好,而他学习好,除了家世,哪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可最后却只能娶一个小学文凭、自己不爱的女人。
虽然衣柜中间的抽屉里一直珍藏着离别之际好友赠送的精美笔记本、钢笔、书信一类,赠言情深意切,笔法鸾翔凤翥,但终究抵不过流年与现实。
昔日,他是意气风发、英俊潇洒、叱咤球场的少年郎;如今,他只是个被生活无情打压与摧残、负重前行的谋生者。今非昔比,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
他与老同学客套寒暄,却佯装与云柔不识,一次两次尚且还好,倘若一直如此都还看不出来,怕不是个傻子。云柔每次也很识相地自己挑着挑子默默离开。
有次云柔挑着挑子在街上把菜卖完,路过某知名品牌男装店时,无意间看中了橱窗里的一条裤子,她见别人穿过类似的,上身效果很好,想着白翀有一件休闲服和它搭在一起应该很好看,这么想着,她放下挑子,进去看好尺码,转身就付了钱。
白翀里里外外的衣服几乎都是云柔在某知名品牌店买的,而她自己的衣服就扣扣搜搜地随便买,有的穿就行,一件内衣能穿很多年,破破烂烂了还能继续穿。
她觉得白翀一年四季经常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穿太差了会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而她自己一天忙里忙外,不是进厨房就是下农庄,不是种地就是卖菜,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那个必要穿那么好。
正好,白翀也是那么认为的。
出了店门,云柔紧接着去干洗店给白翀取前两天她送洗的西装,云柔觉得她手洗的没有干洗店洗的好,担心自己洗坏了,毕竟是上千块钱的衣服,那是她和白翀一起上街买的,白翀喜欢的紧。
白翀钟情于经典蓝羊毛西装,觉得平和、深邃又高级。在他们的圈子里,能穿这么贵衣服的人寥寥无几。
虽然衣服单薄,但白翀过年一直穿在身上,高兴的像一只骄傲的鸡将军,云伟他们一夸赞,他心里便乐开了花,拍拍西装上的头屑和灰尘,尾巴都快翘上天,还忍不住端详抚摸,笑着在周泽笑他们面前说这要一千多呢!
人总是习惯于在弱者面前找优越感,在强者面前找自尊。
云柔返回时,在街角的凉皮店里看到了白翀。他正和一个女人在店里有说有笑地吃着凉皮,那是白翀的老同学。
白翀无意间与云柔四目相对,却又佯装没看见似的移开了视线,继续谈笑风生。
而此时,卖了一早上菜的云柔是又累又饿又渴,她连个饼子都舍不得给自己买。
挑子的一头放着粮食和生活用品,另一头放着白翀的西装和云柔给他买的裤子。
那一刻,肩头的扁担显得格外沉重。
云柔心里有些酸涩,但她已经习惯了,可为了孩子,她必须忍着。
这种委屈她不知道该同谁说。兄弟姐妹众多,她和父母关系不亲,当着外人的面,白翀纵有千般不是,她都得维护他的面子。
后来云柔当着白曦月的面诉苦,可白曦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对此事也并不感到讶异,就好像,白翀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又或者他干过比这更诛心的事,而她,早已习以为常。
尽管云柔十几年如一日的忍气吞声、任劳任怨,却并未换来白翀半点的认可与理解。
他自始至终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没用,也嫌恶白曦月,嫌她长残了、脾气差,还没啥用,金龟婿是钓不到了,废物倒又多了一个。他唯独对那个养儿防老的儿子好一点,那毕竟是他最后的退路。
他将自己人生的不幸强加在他们身上。
他觉得是家庭、妻儿拖累了他。他把自己的那份愤懑、憎恶、郁郁不得志与不如意通通转嫁给了他们。
而他自己却气壮理直,毫不自知。
可即使白翀看不起他们,但碍于声名,在外人面前他也不会太过分。
许是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导致白曦月天生敏感,能够洞察人心,能够感受别人细微的情感变化,拥有超强的共情能力。她能够理解所有人的苦楚,却唯独没有人能够理解理解她。
后来郑老师也说:“曦月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当时大家还笑郑老师的话瘆得慌,说她能看见鬼魂,看见脏东西。
虽然白曦月不置可否,但她自己却心知肚明。
可凡事看的太透彻,有时也并非幸事。
白曦月从小就知道,白翀看他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厌弃与憎恶,他毫不掩饰,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经常那样看着他们,就好像他人生的所有不幸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那种眼神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白曦月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的眼神暴露了一切,在不经意间将他心底的阴暗面展露无遗:我怎么会有这样没文化又没用的妻子?怎么会有这样丑陋又不讨喜的女儿?我为什么要拼死累活地养着这一群酒囊饭袋?我的人生为什么会这样?这些蠢货简直是我这一生的污点和败笔……
白曦月还记得那个下雨天,她和云柔在房间里午睡,她突然醒来,看到白翀站在床边以视如敝屣的眼神睨视着她们。他眼神露骨,带着深深的嫌恶,随即他嗤之以鼻,转身“嘭”地摔上房门出去了。
之后,邻居家的窦奶奶来了。无非是来找白翀吐苦水,说她儿子、儿媳怎么亏待她,怎么给她气受。
她每次一看见白曦月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喔!这个撇(丑)娃娃儿哦!真是长的西撇(特别丑)!”
从小到大一直被人说丑,难免不会感到厌烦。
白曦月虽说每次都和颜悦色,但有时心底却忍不住吐嘈:撇娃娃儿?我长滴这么丑怕不奏是被您老诅咒的哟!
“窦奶奶!”白曦月礼貌地打过招呼便去泡茶了。
窦奶奶看着白翀,笑道:“以前的时候,老一辈不管小娃儿长得好不好都叫‘撇娃娃儿’,好养。这一晃时间过得快啊!以前抱着还是这么小小的一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晃起来看到快,养起来受罪。”白翀道。
“再过个几年,你们就该享福了。”
白翀一听这话,在鼻子里冷哼着扭头道:“享福?”
“那是嘛!你女娃子长的好,标标致致的,人也水灵灵滴。”
“哼!”白翀不置可否,冷哼一声。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回归了正题。
窦奶奶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着家长里短的糟心事儿。
白翀翘着二郎腿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面色和悦,时不时与她侃侃而谈,俨然一副通情达理、温文尔雅、虚怀若谷的谦谦君子模样,不比泛泛庸徒。
那是白曦月从未见过的耐心、细腻与温柔。
他总是那样,家懒外勤,对外人特别殷勤,对外人的事也总是很上心,不管孩子和家里有什么事他都漠然置之,视而不见。
白曦月微微叹了口气,把茶水给他们泡好,便进卧室不再打扰他们。
书北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