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村是信神的村,至少曾经是的。
七八百年来,人们只信奉过一个神——村中心一颗早已枯死的歪脖树。关于这棵树的故事一代代传下来:大明的最后一任皇崇祯手刃自己的子女妻妾后,用白绸子将一身龙袍缢死在这棵树的某个枝桠上。于是这棵树就被附了神灵,也或是这个皇帝阴魂不散。早年间树是茂盛的,村里人来来往往都要对这树鞠个躬。新开一条飞船生产线、空间传送点奠基、开辟二十一世纪原生态景点等大事小情都要向树神汇报,也没有祈福的意愿,没人认为一个十七世纪的神会懂得宇宙贸易。这种奇怪的习惯多半是自言自语,更像古代的告解室,只不过汇报后树皮不会突然打开走出个戴眼镜拿圣经头发稀少的神父。一棵树当然不会突然显圣为人指点迷津。树神就像痴呆的老人、专心游戏的孩童,就像语音功能坏掉的智能管家。明知道不会有人回答,但在出门前或回家后还是要对他们说上几句话。
各任村长对树神都十分崇敬甚至狂热,恨不得死也要与树神紧紧相连。于是死后统统把骨灰埋在树根周围,结果树神就死了,可能是阴气太盛吧。最后一位神明如此熄灭。
如今树神被封存在一颗晶体中,依旧在原处立着,里面的神出不来,外面的祈祷进不去。起初人们依旧向树神祈祷,时间一长,晶体越来越浑浊,就没人分得清楚具有神性的是树还是那块淡黄色的晶体。到最后,尘埃越积越多,甚至除了村长家没人能说清楚那块“石头”里究竟是什么,自然也没人再做“祈祷”这种幼稚的事。也曾有人想要把这块碍事的石头移走或是粉碎,总被历任村长所制止。用古老的语言吵嚷着“送子观音”这样晦涩的语句。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传送去新的星球,偶尔回村,带来各种血脉,改变着村里的血统。坚持近亲结婚(人类和人类通婚)的只有村长家,也是周村最后一户拥有地球姓的土著。
本任村长叫老刘,周老刘。他是村里最有学问和古典情怀的人,嘴里经常说出“你他妈”、“你奶奶个腿儿”这样的古语,懂得古代穿戴方式,穿着近乎于文物的名叫“人字拖”和“大裤衩儿”这样的东西。
老刘和“宇宙游民”唯一的区别是他有间屋子作为祖产。没有工作,没有产业,不偷不抢,领着救济,游手好闲,从没离开过周村,从没见过黑色天空那面是什么。
老刘是周家仅剩的人。他爹周老李是上一任村长,也难免是这块石头的忠实崇拜者。老李这辈子只干过两件事:拜神和交配。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传家宝——这一身体宝贵的染色体好好流传下去。老李死前给老刘布置下两个任务:与神交流、与人类交配。一代人毕生的事业留给下一代人继承,虽然老李从没问过老刘的愿望。
当人们遵循科学的48小时作息制度的时候,只有他按照古典的24小时周期作息。当村里所有人进入沉睡,老刘伸懒腰挖鼻孔从屋里走出来,把鼻屎填进石头上的孔洞,与神交流。
“唉你说,我怎么找不到一个纯种地球妞呢?”
“其实我他妈挺喜欢昨天那猫妞的。”
“如果老周家到我这绝户了咋办?”
“绝户就绝户吧…反正没人管。”
“其实我也不一定是唯一一个纯种地球人…谁知道我爹当年干了点啥。”
“他奶奶的,我爹到底是不是我爹啊!”
“树啊,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现在都没人信神了,为啥我还要信你?”
“可你是神啊……你应该有神通的不是吗……赐我一个人类姑娘……完事之后我好好供奉你好吧……”
“我也想去其他星球看看……等交配完,我就去富人家当佣人,跟着他们传送出这个无聊的地方。”
“好歹我也是村长……村长到底是干啥的来着?回去我得查查。”
“我已经托人帮我了查下人类都在哪,找到我就动身,也不挑好看不好看,是女的就行。”
在全村人苏醒之前,老刘完成了今日的祈祷。
“奶奶的,腿都坐麻了。”
依照约定,24个小时之后,老刘应该能收到答复。带着激动和不安,老刘躺在床上合上双眼。
15个小时后,村里开始喧闹,老刘被吵醒,急忙套上短裤冲出房间。
“怎么了?”老刘抓住猫人的肩膀。
“喵喵喵,喵喵喵喵。”
“怎么了?”老刘抓住犬人的爪子。
“汪汪汪,汪汪汪汪。”
“怎么了?”老刘抓住蛇人的尾巴。
“通讯卫星出现故障,改变轨道,与传送卫星相撞坠毁。目前地球失去与宇宙的联系。”
“等等!你怎么说人话?”
“废话,不说人话难道冲着你吐芯子吗?”
所有人都在戳自己的通讯器,在投影上画各种各样的图案和文字,企图绕过卫星链接到其他星球的通讯站上。但没人成功。呼吸声开始粗重,各种语言的咒骂响起。传送点周围,一双腿在跑来跑去。可能卫星在把它传送到腰的时候就坠毁了。所有飞船都接收不到气象和航行信息,起飞自然无法被审核,没人敢贸然发动飞行器。一场机械故障使几百年来的科技暂时死亡,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慌张,周村变得和十七世纪皇帝缢死时一样。
于是人们想起村长,想起周老刘,想起周老刘侍奉的神。
“周村被神庇佑的。”
“神一定能在这个绝望的时候给我们相应的指示。”
“让神在当下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吧。”
“是啊,我们也没用过神。”
“那东西管用吗?”
“……都什么年代了还信什么神啊……”
经过九小时的辩论,大家终于被与世隔绝的恐怖击败,一致决定请树神。老刘在所有村民的逼迫下穿上了祭祀用短裤、脚踩祖传白蓝拖,甚至在脖子上挂着与神沟通的金链子,历代村长只有大事发生时才被允许穿上这身庄重的行头。
“这才是一个通神者应该有的样子。”大家交口称赞,“快快快,请神发出指示吧。”所有人面对石头,用各种姿势表达自己种族最高的善意。
老刘爬上石头,吹吹灰盘腿坐下,挖着鼻孔,将鼻屎抹在身侧。用纯正的古代语言吟诵着对神交流的词句:“哥们,你说咱俩认识也这么长时间,成天净陪你唠。我祖宗的骨灰全埋你在脚底下。说句难听的,你是靠吃我祖宗十八代长大。但也可能是他们特恨你,死也要用骨灰整你……地球人越来越少,知道你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信不信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是棵树……我爹说你身体里住着一个皇帝的鬼,虽然是个吊死鬼,那至少也有什么帝王之气吧。你有空就显个圣,没空就让我爹显个圣,骗骗这帮人……瞧他们跪在那虔诚的样子,啥也不懂还在那装信徒。对了,等通讯恢复我就能知道哪还有纯种人类,到时候留个种留个姓,我就跟着有钱人传送去其他星球……孩子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周老张。估计我走后谁也不认识你,也没人跟你说话,过几年难免把你当垃圾处理掉。也是,神这东西没啥好信的,从我爷爷那代起,就把你当送子观音用……希望你能给我好运,让我找个女的把我的姓托付了,也不冤枉我这三十几年与你在这耗着……”
当虔诚的众人对这冗长的仪式产生厌倦感的时候,石头开始产生裂缝,从下蔓延到老刘所坐的顶上。尘埃飞扬,忽的从其中迸出金光,石块炸裂,伤了很多前排的看客。尘埃落定,留下一棵歪脖石树,树上盘腿坐着错愕的老刘:“爹,你还真显灵了?”此刻,新卫星已经完成轨道的调整,开始发挥作用。所有生物满脸是血看着信号满格的通讯器神情复杂,不知道该去处理伤口还是感叹神迹。只有一个人在传送点恐惧地大喊:我腿怎么没知觉了!
有人说这是佛、有人说这是神、有人说这是自己二姑奶奶显灵……所有人又疯狂地向树神跪拜致敬。继而奔走相告:神迹出现,树神拯救现代科技!
“我也不用担心你,”老刘拍拍身下的枝杈,“你火了,不会缺人陪你说话的。”
人们拥着老刘下树,道贺并表达崇敬云云。随即恢复24小时前的淡漠,匆匆散去。
在村里人或是离开,或是沉睡时,老刘想起那条信息,一条指引着自身光明未来的信息。翻出通讯器,熟人的信息映入眼前:经筛查,宇宙已探知地域中,血统纯度99.25%以上的人类,一名。姓名:周老刘,地球年龄35岁……
“他奶奶的。”
当人们从这个沉睡周期醒来,发现老刘缢死在村中心的神树上,穿着祭祀用短裤、脚踩祖传白蓝拖,脖子上挂着与神沟通的金链子。就像七八百年前大明的皇帝那样。金链子。就像七八百年前大明的皇帝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