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委屈
罗纬嘉正在指导一个学员做凹型按扭。下午的阳光并不十分强烈，机房里也开着空调，可他还是感到浑身燥热。这是他两个小时上机指导的过程中，第十次解决同样的问题了。这些“骨干”们对计算机简直是一窍不通，一个很简单的，而且是他上课强调无数遍的问题，在下午上机时，却总是你一遍他一遍地重复提问。于是，罗纬嘉只好左一遍右一遍地耐心解答。这实在是一项艰苦而乏味的工作。而且，那些学员因为不懂计算机常识而出现的千奇百怪的误操作，简直让罗纬嘉匪夷所思。接触计算机七年来从没遇到过的问题，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几乎全被他遇到了。更可气的是，那些“骨干”们还振振有辞地说：“我就是按您的方法来操作的，怎么就做不出来呢？”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罗纬嘉就只有苦笑了。两个小时下来，他已经筋疲力尽，腰酸腿痛了，可还有无数双手在他眼前晃动，无数个声音在他耳边唤着“老师！老师！”唉，“老师”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的责任和义务，他必须要强打起精神，去解决无数烦琐而希奇古怪的问题。
身边的一个女教师突然举起了手。可是，她喊的却不是“老师”，而是“婉儿”。婉儿？好动听的名字。罗纬嘉好奇地抬眼望去。立刻，他眼睛一亮，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正向他飘来。
“怎么了？欣姐姐，又出问题了？”没错，正是那个向他道歉的小姑娘。她步履轻快地向那个“欣姐姐”跑来。看到罗纬嘉，她抿着嘴角一笑，笑得有些羞涩。那双如梦般的黑眼睛在他脸上停伫了片刻，又悄悄地掠过去了。
“哟，你可以做指导教师了？”罗纬嘉的脸上有份意外的惊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上午，你告诉我你不会运用Photoshop啊。”
“向您学的。”婉儿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谈不上什么指导，只是和大家一起切磋，取长补短嘛。”
“哦？上午的知识都掌握了？”罗纬嘉有些不相信。上午的教学内容多而烦琐，凹型按扭是其中最简单最基本的一个。那些琐碎的文字处理，复杂的图片合成，她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就全部领悟吗？
“差不多吧。”婉儿柔和的声音里竟透着充分的自信。“我讲不好了，再来请您讲，好吗？”她说，长长的睫毛在颤动着，黑眼睛在他脸上悄悄地巡逡。
罗纬嘉咬紧了嘴唇。这是他一天中第二次受到了感动，而且两次感动都是同一个人带来的。他突然理解了婉儿的真正用意，她与其说是在帮助“学员”，不如说是在变相地帮助他这个老师。只有她，这个梦一般的小姑娘，看出了他的辛苦与疲惫。
婉儿冲着她嫣然一笑，就低下头去，给那个“欣姐姐”讲了起来。“你这个地方做错了。”她说，声音柔和亲切，没有一点不耐烦的味道，“给按扭增添渐变色时，前景色必须是白色……”
“哎，怪了？”“欣姐姐”叫了起来，“我刚才也是这样做的，怎么就没有做出来呢？”
瞧，又来了！罗纬嘉不禁哑然失笑。他看了一眼那个“欣姐姐”，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教师，姿色平庸，穿着却很高档，打扮也很得体入时。婉儿又是微微一笑：“那，肯定是计算机欺负人了。”
一句话把罗纬嘉和那个“欣姐姐”都逗笑了。罗纬嘉抓了抓脑袋，很奇怪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样幽默的话呢？
笑过之后，“欣姐姐”却长叹了一声：“婉儿，咱们被省教育厅里弄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来培训，真是倒霉透了，吃不好，住不好，晚上天天打蚊子，还要硬着头皮来学计算机。唉！”她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真想看一场电影。”
“是啊！”婉儿脸上还是挂着那个温柔恬静的笑，“早知道张欣如女士要来培训啊，冷饮店、饭馆、咖啡厅、电影院、商场……都该搬到X师大来的！”
罗纬嘉又忍不住笑了。这个貌似文静的小姑娘，其实也有幽默活泼的一面。
张欣如并没有生气，而是疑惑不解地问：“婉儿，我真不明白，大家对这次培训都是怨声载道，恨不得马上回家，而你，为什么却总是那么愉快和满足呢？”
“因为，”婉儿低声说，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语气却那样肯定不容置疑，“我喜欢这里，喜欢这种生活。”
张欣如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理解婉儿的这番话。罗纬嘉却微微一动，婉儿的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心灵深处了某种感触，引起了一种类似共鸣的东西。可是，还没等他想明白，一个年近四十的女教师就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老师，您一定要过来看看，”女教师一脸恳切，“我这个凹形按扭又出问题了。”
天哪！又是凹型按扭。罗纬嘉真不知道这个下午，自己要做多少个凹型按扭才能把这些“骨干”们都教明白。他看了婉儿一眼，发现后者正用颇为同情的目光望着他。他回报了她一个苦笑，无奈地跟着那个女教师走了。
机房的门被“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红色的身影旋风般地闯了进来。正在做按扭的罗纬嘉和大家一样，吃惊地抬起头来。他很快认出了，这正是在课堂上质问他的那个女教师。“大家知道吗？”女教师重重地喘着气，但声音中却冒着火，“我们今天学的Photoshop，在考试的操作题中根本没有！”
“啊？没有？”机房里一片惊呼。这句话像一个巨雷，轰的一声在机房爆炸了，震得每个人都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罗纬嘉手中的鼠标“啪”的一声掉在了桌面上。他觉得自己似乎马上要跌倒。他摇晃着，扶住了一把椅子，给身体找到了一个支点，可支撑着他一整天的那股精神和劲头，此刻却轰然坍塌了。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无数凹型按扭在他眼前旋转，大的，小的，红的，绿的……整整一天，整整一天啊！他的汗水，学员的汗水，难道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吗？“
老师，您快离开这里！”一个柔和的，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鼓内。他惊讶地张开了眼睛。婉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她那深黑的眼珠里盛满了焦灼和苦恼，声音急迫而忧虑。“老师，您快走吧，”她在他耳边低声说，“否则，您又该变成学校的替罪羊了。”
一句话提醒了罗纬嘉。他向四周张望着，发现“骨干”们脸上的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且正通过一系列激烈的言辞，把怒火蔓延到他的身上。天！他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这间开着空调的机房已经成了一个火药库，所有的导火索正一起烧向他，要把他炸个粉碎。上帝！罗纬嘉闭了闭眼，觉得烈火在头脑中燃烧，而胸口撕裂般地疼痛。这一天，他受的罪还没有到头吗？他究竟要忍受多少无辜的诽谤和指责呀！
“老师，还愣什么？快走啊！”婉儿的声音已经万分焦急了。罗纬嘉打了个冷战，立刻清醒了。是啊，留在这里是多么不明智啊！其实，他今天跑来代课，就已经是一个很不明智的举动了。他咬了咬嘴唇，强压住心中又升腾起来的火气，向婉儿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就逃亡似的溜出了教室。他感到像是在作贼！自己一生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和委屈！
走廊里，他遇到了王东方。后者一看到他，立刻满脸歉意地说：“纬嘉，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Photoshop的知识，只在理论题中出现，操作题中是不出现的。”
“东方，你别解释了！”罗纬嘉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干了！我现在就回家！”
王东方愕然了。“纬嘉！”他耐着性子劝说着，“别耍孩子脾气了。我没说清楚，是我的不对，我在这里向你赔礼好不好？学员那里，我负责去解释，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李老师处理父亲的后事，一个星期后才能上班，这几天，谁来培训这些学员呢？你就帮帮我吧！”
几天？上帝！罗纬嘉简直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东方，你不懂，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也不是在负气。你不知道，我真是没有办法教下去了……”一阵强烈的酸楚突然涌到罗纬嘉的胸口，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了。今天他所忍受的一切——劳累、痛苦、委屈、无奈、辱骂、指责……又一次向他袭来。这些，他有勇气再忍受一次吗？有吗？“东方，”他辛酸而无奈地说，“不是我不帮你，我实在教不起这些‘骨干’们。他们的基础，他们的态度，都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纬嘉！”王东方真的着急了，他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知道你今天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委屈。可是，如果连你都教不会那些‘骨干’们，还有谁能把他们教会呢？你让我到哪里去请比你还高明的老师？这段日子，为了培训这些‘骨干’，我也吃足了苦头，现在实在是‘黔驴计穷’了。纬嘉，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看在咱们多年的友情上，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罗纬嘉的脸上浮起一层深切的悲哀和苦恼：“东方，我们交往七年，如果我有能力帮你一把的话，我能袖手旁观吗？”他苦涩地摇摇头，“不，我帮不了你。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那么，就帮帮那些‘骨干’们好不好？”王东方几乎喊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的说过话，“纬嘉，我知道，今天，这些‘骨干’们让你受了不少气。可是，他们都是埋头苦干了十余年的老教师，都是在自己的岗位上付出一番心血，干出一番业绩才有资格到这里来的。他们的基础的确很差，但他们那种刻苦认真的态度，是任何人也比不了的。你不知道，每天下午和晚上，他们都提前一个小时跑来占机器。而上机结束时，他们都是在我们再三劝说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机房。听说，即使在吃饭时，他们都在讨论计算机知识，甚至晚上做梦，喊的都是计算机的内容。他们如果不拿回一纸合格证书，怎么向家人和同事交代？而我们，如果不把他们培训合格，又怎么对得起他们这种刻苦的精神呢？纬嘉！”王东方的眼眶居然红了，语气恳切而诚挚，“那些老师基础太差，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指导，他们肯定过不了关。你，就帮帮他们吧！”
罗纬嘉有些动摇了。说实话，尽管今天所有的疲倦、难堪、尴尬和委屈都是那些“骨干”们赏赐给他的，但他却没有对他们过多的抱怨。他知道那些教师的苦衷，也理解他们的心情，更知道那些尖酸的指责和漫骂，其实都不是冲着他来的。如果他甩手就走，那些教师的后果，就真的不堪设想了。可是……罗纬嘉想起了课堂上的情形。他理解这些教师，可这些教师能理解他吗？能信任他吗？能配合他吗？谁能保证那些尖酸刻薄的指责辱骂不会再次袭来？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再次成为学校的替罪羊？“不，不行！”他咬紧了牙关，拼命摇了摇头。这种压力和委屈是他无法承受的。他，固执而高傲的罗纬嘉，没有勇气再次去承受今天所承受的一切！
王东方不再劝说了。他知道罗纬嘉的脾气。他只要下定了决心，任何人也别想改变。可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地问了句：“你，真的要走？”
罗纬嘉转过了身，他知道，现在，只有用行动来让王东方死心了。可是，就在转身这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婉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在机房的门框上。她显然已经听到了他和王东方的谈话。可是，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用深湛似水、温柔如梦的眸子静静的望着他，目光中盛满了祈谅、抱歉、无奈和酸楚，还有一份无言的留恋。这目光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痛了罗纬嘉的心脏。婉儿没有说一句挽留他的话，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天，罗纬嘉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是，她那对雾蒙蒙的，如梦般的眸子，却表达了她无法诉说的千言万语。
罗纬嘉突然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又慢慢地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一脸愕然的王东方，哑声说：
“晚上，给我弄一套模拟考试系统的光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