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德黑兰：无法相信疫情数据，担忧未来反华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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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俊在伊朗度过的第10个波斯新年，也是最孤单的一个新年。
王俊在德黑兰经营着一家中式风格酒店，今年2月伊朗新冠疫情暴发后，滞留在酒店的中国员工和中国游客开始陆续想办法回国。3月21日，她送走了最后一批回中国的员工，也迎来了伊朗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拥有3000年历史的波斯历新年诺鲁孜节。 伊朗人将每年的这一天看作春季的第一天，也是新一年的开始，类似于中国的春节，是伊朗最热闹欢腾的时刻，全国上下每家每户都会摆上一桌大餐，热烈庆祝一番。 然而今年由于疫情缘故，新年的氛围被冷寂取代。酒店虽然早已关门，但还需要有人料理，王俊选择了留守德黑兰，除了一名做杂工的阿富汗小伙儿和因疫情也滞留在德黑兰的美国籍伊朗房东，六层楼的酒店和诺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人。 王俊告诉《凤凰周刊》：“家人看到伊朗的疫情状况很着急，每天都在催我回国。”但她的心态很坦然，“正好趁现在休息，每天可以专注地做些事情。”
不相信官方通报的疫情数据 根据伊朗卫生部信息，截至北京时间4月6日上午10时，伊朗累计确诊病例已达58226例，总死亡病例3603例，还有4057人处于重症。 不过从伊朗疫情暴发之初，王俊就不太关心每天更新的感染数据。“可能我们在伊朗的感受和国内不同，很多中国朋友会每天关注感染数字，很担心我们，但伊朗人基本上不太相信官方通报的数字，导致我自己也不关心。”她说。 今年初伊朗发生乌克兰客机坠机事件后，伊朗政府最初矢口否认，三天后才承认客机是被伊朗军方意外击落，此类事件日积月累导致民众对政府通报信息的信任程度大幅降低。 伊朗是最早出现高级官员感染的国家，也是政府官员感染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 4月2日，62岁的伊朗议会议长阿里·拉里贾尼被证实新冠病毒检测结果呈阳性，现正在隔离之中。拉里贾尼是迄今为止感染新冠病毒的伊朗最高级别官员。此前伊朗已经相继曝出众多高官感染的消息，包括主管女性事务的副总统埃布特卡尔、伊朗卫生部副部长哈里奇，以及多位议员、地方官员。3月31日，伊朗议会发言人在一份报告中披露，对100名议员进行了试剂检测，发现感染新冠病毒的议员有23人。对这一切，爱开玩笑的伊朗人反而调侃称，“他们终于让我们的国家知道我们最需要的是酒精。” ▲ 防疫人员为德黑兰街道消毒 王俊2009年被公司派到伊朗后一直生活在这里。由于伊朗常年遭到美国制裁，汇率大幅波动，王俊所在的公司于2011年撤出伊朗，但她决定继续留下。“那个时候我不懂波斯语，做什么都很费劲。但我又觉得波斯语实在是太好听了，很想学一学。”王俊说，为了学习波斯语，她前往德黑兰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4年前王俊开始经营现在的拓邦酒店。“因为宗教文化差异，女性在伊朗想做成事业非常不容易，很多人都不太能接受女性抛头露面。” 由于伊朗的医疗条件落后，疫情还在持续蔓延。很多亲友不断地催促王俊早日撤离，但一方面伊朗的工作还没处理完，另一方面回国路途风险也很大，她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由于伊朗一直处于美国制裁之下，王俊在伊朗的这些年也算久经考验，外界所谓的“危急时刻”在她看来已经像家常便饭一样。最近的一次“危急时刻”是今年初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苏莱曼尼将军被美国击毙，伊朗全国举行反美大游行，当时很多人断言伊朗真的站在了战争的边缘。另一次是去年6月伊朗击落美国无人机，很多人担心美伊冲突升级纷纷逃离德黑兰。但在王俊看来早已见怪不怪，这样类似的经历她数了数不下十次，除此之外，还有不断的物价飞涨、天灾人祸，不仅练就了伊朗人的强心脏，也让这些常年生活在伊朗的华人心态百炼成钢。 “肯定是回中国更安全，因为在伊朗一旦感染可能得不到有效治疗。”王俊深知，但最重要的还是尽量让自己不要感染，“冒风险跑回去的话飞机上也很危险，不动可能是最安全的选择。” 一些伊朗人不听劝继续外出度假、营业 伊朗人的性格特点之一是危机意识不强，乐观且更愿意享受活在当下，不像中国人更推崇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这缘于伊朗人的宗教信仰和经历常年战乱、经济危机后的“免疫体质”。这些曾经是伊朗人抵御苦难的武器，但也直接造成了此次疫情的蔓延。 在伊朗人的新年假期中，很多行为被外界批评为“心大”。按照传统习俗，伊朗人在新年期间会有近两周的假期，每年人们在这时走亲会友、旅行度假、举办大型庆祝活动，今年却因疫情不得不留在家中。伊朗政府为了抓住这一窗口期切断传播链条，在新年之前已经反复劝说民众，不要在新年假期外出旅游、聚集，但仍有不少民众置若罔闻，导致伊朗部分度假热门地区疫情扩散。 伊朗北部有很多受欢迎的旅游城市，是很多伊朗人新年度假首选之地，政府为控制人们聚集施行了封路，但依然有伊朗人想方设法绕过障碍，“封路还诞生了一门生意，由于没有北部省份车牌的游客无法进入，当地人就开车出城来接他们。”王俊介绍，很多民众举家出城度假，不少公路上还发生了严重堵车。 伊朗最受欢迎的旅游城市巴博尔城（Babol）甚至有十几名来自德黑兰的民众因为患新冠肺炎而死亡。伊朗卫生部发言人贾汉普勒表示， 民众在波斯新年第一周的出游导致了疫情恶化。 尽管出游率相比往年下降了50%，但是应对疫情远远不够。伊朗官员们也一再抱怨，许多伊朗民众无视待在家中的要求，继续进行着新年假期旅行计划。 ▲3月24日，一对戴口罩的夫妇在伊朗库姆的街道上行走 由于担心已经脆弱不堪的经济，伊朗政府最初一直拒绝采取“封城”这样成本极大的严格限制措施。此外，伊朗的住宅不同于中国的集中社区，通常是一家一户独门独院的房子或者小公寓，集中封锁需要的人力、物力也很大。
但保守的限制措施反而让部分人趁假期出游。伊朗只好进一步升级防疫措施，伊朗政府于3月27日发布了旨在减少民众出行的“社交疏离计划”，规定伊朗所有城市将只允许本市居民进入，加强出入口管控。3月31日，鲁哈尼宣布该“社交疏离计划”延长至4月8日。 然而，随着伊朗新年假期结束，首都德黑兰和全国许多地区的公路上又再次出现了拥堵。感染新冠肺炎但已痊愈的伊朗卫生部副部长哈里奇4月4日接受路透社采访时表达了担忧，“德黑兰可能面临疫情卷土重来的局面。此前假期时许多居民就无视留在家中的建议，导致街道拥挤，并在全国各地造成交通拥堵。拥堵的交通可能造成感染，再让人们把病毒带回家或者工作场所。” 为了把伊朗人留在家中，各界都绞尽了脑汁。据媒体报道，为了鼓励伊朗民众减少外出待在家中，日前伊朗最大的移动通信运营商“Irancell”已经把其用户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显示名称由“Irancell”改为“KhaneBemanim-Irancell”（请待在家中）。为了丰富用户居家隔离期间的生活和满足线上办公学习的需要，该运营商还向用户赠送了100GB的免费流量。 尽管政府已下令关闭非必要的商店和服务行业，但一些商店还是提前重新开张了。一名卖地毯的店主表示，与去年新年同期相比，今年的销售额下降了90%。“这是我们迄今最糟糕的经历。” “有时你告诉他们有危险，他们会说知道了，但还是继续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方面他们自认为已经身经百战，病毒吓不倒他们；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伊朗人不得不为生计奔波。”王俊称。 由于伊朗常年遭受美国制裁，国内通货膨胀严重，为生活所迫的伊朗人根本无法一直待在家中。相比于感染，无法维持生计的恐惧感来得更深。 伊朗大部分年轻人的月收入大约1500元至2000元人民币，但现在市面上一斤牛肉价格为20元人民币。还有很多年轻人因为无法使用智能手机过着几乎与外界信息隔绝的生活。王俊的酒店里有五六个年轻员工都还在使用只能打电话的手机。 从事旅游业的25岁伊朗人雷扎告诉《凤凰周刊》，由于疫情对旅游业的巨大冲击，他现在的收入为零，未来几个月内也不可能出现转机。这个新年也是雷扎唯一没有见任何亲戚的新年，“我一直待在家里不敢出去。好在之前的积蓄能够维持现在的生活。”不过雷扎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而是最舒服的，不需要见亲戚朋友了，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雷扎不打算另谋出路，“我喜欢我的工作，最近看很多中国同行都转行去做销售了，我不会效仿，这段时间打算用来学习，例如研究一下如何提高客人的旅游体验。”
复工带来新的考验 伊朗总统鲁哈尼4月1日在疫情防控会议上表示，目前伊朗所有省份的疫情暴发态势已得到遏制，尤其是在农村和小城市。在新增病例相对不断减少，疫情得到初步控制的情况下，伊朗决定有计划地对疫情低风险行业进行经济复工：自4月11日起除德黑兰省外的省份复工，德黑兰省自4月18日起开始复工。如果疫情形势不出现恶化，伊朗全国教育系统将于4月18日起恢复上课。 在全国停摆20天后，复工会不会让疫情形势再次升级？这是伊朗面临的新考验。目前，伊朗面临的最严重问题依然是医疗资源严重不足，医护人员缺少防护装备；呼吸机、重症病床、治疗器械严重不足以及检测能力有限。 不过在王俊看来，“很多人对伊朗的医疗条件有误解，其实伊朗医疗条件整体来说没有那么差，在中东国家中非常有名，他们的很多医生非常厉害，尤其是老一辈医生都有过留学欧美经历。” 王俊回忆自己在伊朗看病的经历称，伊朗医生的英语能力很强，即使外国人就医也基本上不会存在语言障碍。另外伊朗一直在做医疗旅游产业以吸引周边国家的人过来做整形手术，例如很多叙利亚、沙特的人会到伊朗做整形手术。 不过，应对疫情不同于整形手术，考验的是医疗资源硬实力。虽然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医疗水平相对领先，但根据千人床位数来衡量，伊朗依然低于全球平均水平。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截至2014年，伊朗的千人床位数为1.50。伊朗不具备面对这一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应急能力。 ▲在德黑兰街头卖草篮的伊朗人
另据伊朗媒体《IFPnews》报道，由于美国的严厉制裁，对伊朗整个医药行业产生了毁灭性的影响。政府为了让民众买得起药物，药企必须遵循规定价格向医院和药店出售。但制裁造成伊朗通胀严重，导致药企几乎没有利润空间面临破产。药企为了生存，往往会利用裙带关系打开大门，但普通民众面临的则是药品短缺或高价药物。此外，制裁导致药品原料进口困难，很多海外合作伙伴无法与伊朗合作。
观察疫情在伊朗暴发以来的变化，王俊认为，在这次抗疫行动中，伊朗政府还算尽力。“不是指他们做出了多好的成绩，而是基于伊朗的现实情况，政府采取措施比较艰难，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例如3月16日，三大伊朗宗教圣地马什哈德礼萨圣陵、库姆法蒂玛圣陵和德黑兰阿卜杜勒·阿奇姆沙圣陵的管理机构发表联合声明称，受疫情影响三大圣地将暂时关闭，该举动还一度导致民众的不满和不理解。 复工之后民众的自主配合度也是决定伊朗疫情走向的重要因素。如果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政府控制疫情也会更艰难。 “对于专家预计最坏情况下将有数百万人感染新冠肺炎的消息，丝毫不会吓倒伊朗人。”王俊身边的伊朗人反而会安慰她不要过度紧张，因为伊朗每年因交通事故就会造成很多人死亡。 由于汽油价格低廉，很多伊朗人喜欢开车出门。伊朗是世界上道路交通事故致死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排在心血管疾病之后，是伊朗的第二大死亡原因。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资料，伊朗道路交通事故年均死亡2.8万人，并造成30万人受伤。世界卫生组织2014年关于道路安全的报告中提到，伊朗每19分钟就有一个人会在路上死亡，每两分钟就有一个人听到他们的家人在事故中身受重伤，终身残疾。 要留守到何时，是王俊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如果全球疫情持续不见转机，一直没有收入会让她难以承受，除了德黑兰的总店，王俊的酒店在伊朗还有三家分店，每个店都有租金、物业费和库存过期等各种问题。“如果疫情再持续三个月，我就不能等下去了，到时候只能把员工解散，何时再开业就是未知数了。”不过王俊还有另一层担忧，“如果在此之前伊朗疫情彻底失控，引起了社会内乱，那就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但眼下还有一个让她担忧的事情，数天前她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一则视频，内容是一名4岁的中国女孩告诉伊朗小朋友不要担心，她在视频中称：“可以把玩具和吃不完的零食都送给伊朗小朋友，妈妈会再买新的玩具。” 但没料到这则视频却引来很多伊朗人的不满。“难道我们是叙利亚吗？把你不要的东西给我们？”王俊称，因为现在伊朗处于经济困境，有的人内心会变得很敏感。“其实我一直很担心这一点，等疫情过去，海外华人可能需要有心理准备，未来要如何面对那些受到误导、因疫情对中国人产生误会的伊朗人。” 作者丨 么思齐 编辑丨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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