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忆 番外三

Mon Demon

我愿为之献身的,是销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赏玩,是被迷恋的憎恨,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我的小我将扩大成为它的大我,最后将像这个大我一样一败涂地!

他有一件引以为傲的藏品。
来自µ星系编号为R-447小行星的珍稀晶体,精纯度超过99.999%。在普通光线下状似无色透明的石头,但只要接受到紫色氖光的照射,就会流溢出灼灼光华,瞬息万变,却又纯澈得不可思议,仿若无物。于是固体的质感被抽除,冰冷的触感被幻化,晶体仿佛变得柔软若水,飘忽迷离,荡漾不定。
就像嗜酒之徒迷恋潘趣的醇香一般,他迷恋着这种晶体的纯澈与多变。
他说,它始终在等待着一些形象,一些语词。
在没有定义之前,它兀自而盲目地美丽着。
——它就是空。
他引领每一个宾客去观赏他的藏品。看哪,他说,它毫无杂垢,犹如无所欲念;形无所定,又如有所欲求。
它,就是我的政治理念。他的声音低沉,尾音略略拖长,别有深意。
宾客们或是瞠目结舌,或是颔首附和,更多则是含笑不语。
尔后不出三两天,就会有价格高昂的礼物私下悄悄送来。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收下,姿态简直可以称得上优雅而磊落。
那一年,Foggae Swinger正式成为元老院常任议员,列席第十四位,掌柄赛博坦的最高立法权。

藏品的数量,随着他的地位的攀升,而日见滋长。它们孽生的速度如同有机体,起初只是细碎的晶粒,然后渐渐累积成柱状晶簇,最后密密麻麻地铺陈了整个收藏室,在荧荧紫光下泛出幽魅光泽。
“绝妙的造物,”一位宾客说,“虽然我本应啧啧赞叹,全赛博坦再也找不出能与之媲美之物,但有悖事实的言辞,譬如晨露,鲜明光亮,而虚幻易逝。”
“哦?”Foggae Swinger鲜黄色的光学镜头微微眯起。扬起的音调里既有好奇与质询,又带着微微愠怒。
宾客从容地躬身,朝元老院常任议员行礼。“原谅我的无礼,阁下,”他低垂着头颅,看不清表情,只听得到声音中的隐隐几分笑意。
——“请容我,为您证明。”
Foggae耐心地等待着那位狂妄宾客证实他的言辞的时刻,或曰,证伪。
四日后,收藏室多了一件新藏品。
鲜红色的seeker略显局促不安,站在R-447小行星的晶簇丛中,仿佛立于荡漾不定的水面之上,粼粼波光映亮了他银白的机翼,像是要将那纤细的机体都溶化于这光影迷离之中,消散了轮廓,抹销了形象,只留下飘忽的光,空茫茫地刺目着。
在收藏室的入口处,Foggae远远地注视着那仍然稚嫩的背影。
应该如何给予这件新藏品定义?
隐喻开始丧失,语词变得松弛,他就站在那里,拘谨,生涩,矜持,仿佛从未被书写。
那孩子什么也没有证实,更无法证伪。
元老院议员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他斜倚在厚重的门扉上,用贵族惯有的慵懒语调,问。
红色seeker转过身,直视着他。鲜红色的光学镜头明亮得超乎他的想象。
“我知道。”明显还没过磨合期的孩子扬起下颌,回答道,“我因为一项不公的制度而来。一项强迫军品放弃自尊和骄傲,匍匐于民品贵族脚下的制度。”
孩子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沙哑,隐隐藏着尖锐的挑衅——自尊,骄傲,公正。那些过于庞大的语词从他的音频处理器里传出,因幼稚而严肃,因严肃而可笑。
于是Foggae哑然失笑。瞧瞧,那个狂妄的宾客究竟挑选了怎样一件礼物。他们在选择seeker的时候,除了机体设计和各项性能,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中央处理器么?然则这在管制森严的铁堡军校接受教育的孩子,又从哪里得来的激进与偏执?
“既已来到了这里,你的自尊与骄傲又从何谈起?”他声音里没有怒意,却带上了些许戏谑的意味。
红色seeker只是沉默地站在晶簇丛中,扬起头,注视着他,肩膀僵硬,两手不自然地下垂,置于机体两侧,指尖弯起,似乎正在寻找一种能够使自己显得足够勇敢的姿势。
“好吧……”Foggae若有所思地说。他的面部装甲上缓缓浮现起几丝促狭的笑意。他转身,离开收藏室,停在距离门口几塞尺的地方。“从现在起,只要你自己走出这个房间,我就会把你送回去。Sponsorship这种制度并未通过法律正式授权,我身为立法院的成员,不应助纣为虐。”
Seeker愕然地望着他。
“如果他们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那么就由我来给予。”Foggae在门外朝孩子伸出了手,“只要走出来,你就不必屈膝于任何权威……”
——他会走出来么?
元老院议员望着红色seeker。
没有人知晓,在那一刻,他其实已下定决心,要将那个孩子送回去——无论那孩子走出来与否。这件新藏品已然过于昂贵,贴满了别有用意的标签,sponsor的身份,隐晦的暗示,政治上的把柄。一旦收下,就意味着他默认了那些标签,将自己降为那些贪恋美色的高层议员的一分子。他深知,在政界高层,若要转圜自如,就不应与任何特定群体捆绑在一起,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分享着难以启齿的隐秘快乐的群体。
某种残存的,几乎称得上是矜高的东西,不允许他的政治生涯出现如此不齿的污点。
但是,他仍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着那个孩子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来。此刻他更像个口味刁钻的观众,斜睨着舞台,傲慢,焦虑,又按捺不住好奇,等待着一出新剧的启幕。
来吧。选择吧。
红色seeker踟蹰了片刻,迈出了第一步,起初步伐缓慢,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很好,孩子,就这么回去,继续保持你的空白,未被书写,未被定义,盲目而纯澈。
然而,幕布只掀开了一半,便凝敛不动了。他所翘首等待的新剧,将启未启。
红色seeker停了下来,在收藏室的门边。
那孩子竟然就站在门口的交界处,迟疑着,慢慢抬起手。浅蓝色指尖碰触到Foggae仍然停留在空中的手。但那手指实在过于细幼,根本就无法握住整只手,只能环过食指和中指,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住。
Foggae惊讶地注视着站在交界处的seeker,感觉到那幼嫩的指尖异常冰冷,还在微微颤抖。
“我回不去了。”孩子低声说,“军校已经和他们签订了协约,就算把我送回去,他们还会另找一个sponsor……”
Foggae沉吟片刻,开口道:“如果你还有所顾虑,我可以要求他们将你从名单中划掉。”
“划掉了以后又怎么样?”红色seeker的声音开始上扬,稚嫩的尾音愈显沙哑,“让别的seeker来顶替?然后同样的情节再次发生同样的故事再次上演?”
孩子的言辞生硬,语气激进,纤细的手指却越来越紧地攥着Foggae的手,暴露出仿佛行将溺毙的脆弱,只能抓住手边一切所及之物。
Foggae低头看着红色seeker。
孩子仰起头来望着他。
“我有两个室友……”孩子咬了咬嘴唇,说,“一个有奇怪的道德洁癖,另一个笨得只知道吃和睡。我无法想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我的替补,或者其它seeker的替补。只要sponsorship这项制度仍然存在,他们随时都有成为牺牲品的危险……”
“很遗憾,对此我无能为力。”元老院议员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腔调未免过于官方,他又用一种哄小孩子似的语气补充了几句:“要取消一项制度远非那么简单,孩子。它的背后有太多的利害关系,像柔韧而又复杂的有机纤维团,不可能一下子就斩断……”
“那就告诉我,到底怎样厘清这些利害关系。”红色seeker突然说,紧紧攥着Foggae的手指,又拽着晃了两下,神色几乎是恳切而纯真的。
——告诉我。告诉我。
(用最精妙的话语,最繁复的修辞,最隐晦的暗喻,对我诉说。)
(权力的实质,权力的奥妙,最后,即是篡夺、倾覆、毁灭权力的技巧。)
“怎么可能,你还没过磨合期,而且还是量产的军品。”元老院议员笑着,鲜黄色的光学镜头却是冰冷的——他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殆尽——“够了,你应该可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红色seeker忽然攥着Foggae的手,猛地后退。Foggae因为猝不及防的拉力而趔趄了几步,跌进收藏室的晶簇丛中。漾动的荧光在他身下遽然散裂,晶簇的碎屑飞溅开来,绽裂出具有明亮质感的清脆声响。
满目流光中,有什么,笨拙地吻上了他的唇。

回想起来,那段对话也许都是他的政敌事先精心策划好的。他们制造出了一个无辜而又偏激的孩子的形象——一个盲目地寻求着出路的孩子,既对不公的制度深恶痛绝,又决心将这项制度利用到底,甚至不惜亲吻自己所憎恶的唇。
多年以后,当Foggae Swinger回想起自己与Starscream初次见面的情形,他仍会如此怀疑。但Starscream只是笑着说,以那些政客的智商,还不足以谋划这样一出戏剧。红色seeker的笑容明亮得刺目,刺目得几乎足以剥夺任何话语或是定义。Foggae沉默不语,注视着他,一如多年以前远远地注视他稚嫩的背影。
假使没有任何幕后策划者,这场骗局岂非更令人感到恐惧?
那个孩子的拘谨,生涩,盲目,激进,与惊人的勇气,是否都只是高明的伪装?
在那张稚气的精致面庞之下,是否始终隐藏着一抹恶毒的笑意?
他却已不再追问。那莫名其妙的笨拙一吻,犹如施了咒的契约,瞬间即已烙下不可抹销的毒誓。即使明知那些誓言只会慢慢侵蚀他的声望,他的良心,乃至他的火种,他仍然甘之如饴。
——他将那孩子留了下来。
没错,他是曾经暗下决心,无论那红色seeker走出来与否,他都要把那孩子送回去。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是他自己走了进去,跌落进晶簇丛,整个世界骤然倾覆,仅留满目细碎光华,流转不息。
仿佛某种奇妙的巧合,此后他与Starscream度过的多数时间,都是在那间收藏室里,在R-477小行星的晶簇丛中,充满隐秘的爱抚,以及,更为隐秘的话语。
他对那孩子说了许多。他说,权力的实质,既非武力,亦非财力,而是话语。
每一个词语之中,都潜藏着演化成权力的力量,在必要的时刻,就会喷薄而出。
你瞧,我们是多么奇怪的一个种族,少数者用一些词语统治着多数者。他们将这些词语像食物一样抛掷给大众,而大众就会不加挑选地争相捡拾。
那孩子安静地躺在晶簇丛中,聆听着。流光在他身下漾动,鲜红色的光学镜头明亮如同珍稀晶体的灼灼光华。有时候Foggae甚至会产生错觉,他不过是在对着自己的藏品自言自语,Starscream只是那些晶体幻化出的一个形象,被他所塑造,所定义。他将自己的话语赋予那个形象,并将自己所有的梦境,都献给那个形象。
其实这三者本没有区别。他,他的话语,他的形象。

岁月就这样流逝而去。他惊异于自己与那个孩子所分享的一切——起初只是随意零散的语句,渐渐地,他开始对那孩子谈起自己的年轻时代。他带点好笑地回忆起自己在普莱姆斯纪念大学政治学院的日子,组织一些名字长得连自己都记不住的地下社团,跳上中央庭院的喷泉发表公开演说,甚至偷偷收藏违禁的出版物……
“违禁出版物?”Starscream歪着头问,“你都收藏了哪些?”
怎么,难道你想把那些出版物都搜集一遍?他故作严厉。
当然不是。红色seeker泰然自若。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收藏和我的收藏有什么区别。
元老院议员哭笑不得。
结果他还是把自己当年的收藏一一清点了出来,看着那个孩子时而兴奋时而沮丧:
“哦,这个我也有!”
“渣的,这篇文章怎么听都没听说过?”
“喂,那个是从哪里弄来的?”
——不出所料。Foggae摁着额头,觉得自己的处理器再次过压了。那孩子却一脸无害地望着他:出版禁令从来都是最好的导读,你早就应该深谙其道。
话虽如此。他沉默了下来,无声地抚摸着红色seeker的翅膀。
后来便有了第九号出版令的修正案。新法案规定,所有出版物必先经过审查,审核的程序由半公开转为非公开,递交审核的材料一律不予退还。若是泄露审核结果,以泄露国家三级机密论处。
多数者永远都无法知道应该如何选择。他们盲目而饥渴,吸收一切能够使他们餍足的话语。为了守护他们,少数者应当肩负起为他们选择的职责。他说。
“守护”这个词用得还真妙。Starscream耸耸肩说。
别那么偏激,孩子。Foggae笑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像你一样老的时候?红色seeker问,表情天真得令人无从发怒。
大概吧。议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有点不确定地问,我有那么老么?
嗯。孩子咯咯地笑着,往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他知道。他知道那孩子根本就等不了那么久。他们谈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彻夜彻夜地谈论着思想史,本体论,博弈论,谈判术,公共治理,几乎无所不包。他发现,那孩子急切地吸收着他说出的每一个词语,再迅速地将它们转换为自己的话语,尤其是关于权术的话语。每每谈到如何争取盟友与削弱对手,那孩子的光学镜头都会明亮异常。
“怎样才能组建起自己的阵营?”Starscream不断地发问,“为什么有时候通过不平衡的权力交易,也能争取到盟友?如何让他们为你效命并且心甘情愿?”
你并不需要知道这些。Foggae想说。但是他很清楚,他无法拒绝那个孩子。从那个笨拙的,如同契约的吻开始。
于是他说,我所能告诉你的,不过都是纸上谈兵。权术的运作远比理论要复杂,每一句似是而非的言辞,每一个看似无意的眼神,每一次若有所指的表情,都有可能决定政治上的敌友。
那就教我如何在实践中运用那些理论。孩子说,上身微微前倾,指尖摁在他的膝部装甲上。
实践?对于一个普通的军品而言,权术的实践从何谈起?他摇着头。
他感觉到那些纤细的指尖正在逐渐收紧。
“不,总有些办法……”孩子喃喃道。
——的确总有些办法。只是Foggae不屑于尝试,或者说,不敢尝试。国会议员们定期举办一种地下聚会,其性质类似于收藏爱好者聚会。然而参会者带来的藏品,既非珍稀的矿石,亦非罕有的异星系生物,而是美丽的seeker。事实上,聚会的目的远非展示藏品那么简单。觥筹交错之间,往往隐藏着秘密的结盟,难以启齿的私下交易,甚至恶毒的积怨。议员们在这充满感官享受的特殊场合暗中角力,试图为自己搭建起另一层关系网。有时他们还会邀请政府高官或军界将领参会,以声色笼络人心。
这是一种非正式的社交,更是一场异变的纵横捭阖。Foggae原先对其敬而远之,只因他更热衷于将宾客带到自己的收藏室,向他们展示R-447小行星晶体的奥妙。他认为通过这种安静玄妙的方式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远比共享声色犬马之乐的关系网要牢固。
然则,他的理念在那个红色seeker的面前,迅速地坍塌殆尽了。
“带我去那里。”Starscream说。

Foggae初次参加聚会的时候,全体参会者起立鼓掌,别有用意地朝元老院议员微笑着,仿佛在说,欢迎加入我们。Foggae不自然地向他们点头致意,Starscream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这个国家最高层的统治者们,鲜红色的光学镜头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多年以后,他会将此称之为,仇恨。)
——看,角落里那个蓝白色的议员,近日因为能源管制新议案的辩论而得罪了多数派,在国会中处于失势。他在急切地朝所有人微笑,动作略显僵硬,频繁地抚摸着自己的杯沿。
至于会场中央的那位议员,虽然与他人谈笑风生,但是笑容里隐藏着几分焦灼。他刚当选为立法院成员,还没有加入任何阵营。此刻他正在试图寻找自己的落脚点。看来他选择了保守派,这个选择比较稳妥,但要赢得那些顽固的老家伙和强硬分子的信任,也绝非易事。
再看看那个应邀前来的政府官员。他在好奇地打量着会场里的各色seeker,不时啜饮手中的高能饮料。从他消耗的能量来看,这位官员的胃口大概不小。如果要获取他的信任,很简单,就是满足他。各种意义上的满足。当然,对其讨好逢迎之前,必须谨慎考虑他究竟能够给你带来什么。一味的谄媚只会惯坏那些政府的蛀虫。
Foggae悄声对那个孩子说着,语气快而紧密。
记住,观察他们,了解他们,然后抓住他们的弱点,精巧而准确地出击。
事实证明,那红色seeker总是能够逾越他的想象力的边界。
数次聚会之后,那孩子已经会在议员、高官或将领面前,无所顾忌地用一种近乎刻薄的语气来谈论时政。然则这种刻薄又恰到好处,偶尔插入几个恶毒而精妙的比喻,还带着涉世未深的孩子特有的纯真——抑或是,刻意为之的纯真。
议员们会为他的比喻而击节叫好,放声大笑。在他们看来,Starscream本来只是个漂亮的玩具,竟然还会说出一些漂亮的词藻,很值得赞赏,应该奖励一些糖果。
Foggae站在角落,看着那个红色seeker在聚会上游刃有余地吸引着惊叹和目光,瘦削的面部装甲上挂着若有若无的促狭笑意。
他何尝不是在展示自己最为骄傲的藏品,亦是最为骄傲的作品。
闪耀着灼灼红色光华的,绝妙的造物。
忽然他恍惚了一下,觉得这些话语似曾相识。然后他明白了过来——
那狂妄的宾客的言辞,已在此刻,得以证实。

他很清楚,那个红色seeker将会成为他的政治生涯中最刺目的污点。然则他不曾料到的是,一旦沾上污点,就无法抹销,只会不断扩大。谁人不知赛博坦那条古老的谚语?彻底清除白色纤维板上的墨渍的唯一方法是,将白色纤维板全部涂黑。
他太醉心于展示自己的藏品,竟忘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注视着那个“绝妙的造物”的目光,往往不怀好意。很快他就从铁堡军校那里收到了秘密通讯——军部总参联席一等上将Constank,要求成为Starscream的sponsor。
起初他对此难以置信。哈,难道我还得在那孩子的翅膀上贴个标志,以声明我的所有权?他对神色紧张的军校负责人说。
不不,阁下,您应该明白,负责人的面部装甲上渗出了冷凝液,一个seeker同时有两个甚至更多的sponsor,是很平常的……
我不明白。Foggae冷冷地说。
阁下,请您再多加考虑。负责人几乎是在哀求了,Constank上将是军部高层决策至关重要的人物,国会每年的军费议案必须经过他这一关。更何况,铁堡军校受辖于军事教育部,而总参联席对教育部门有人事罢免权……
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满足Constank,你的位子就保不住了。Foggae说。
军校负责人尴尬地笑了笑。
——如此可耻的,不名誉的,肮脏的交易。
某种名为“暴怒”的程序在他的中央处理器里飞速地运转起来。他已经有多少个星循环不曾体验到这种滋味?各种能想象得到的最激烈的语言数据在不断衍生,占据了所有的逻辑系统,甚至波及到了感知系统,灼烧着神经中枢的管线。他一声不响地关闭了私人通讯,将自己扔进办公椅。
可耻的,不名誉的,肮脏的,可耻的,不名誉的,肮脏的,可耻的,不名誉的,肮脏的……
他的中央处理器重复着这些字眼,起初是恶狠狠的诅咒,然后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倒更像是一声空虚的叹息。
他无力地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游移了片刻,然后,摁下了通讯频道的开关。
“根据教育法第三条第十二款,国有教育机构应当履行对未过磨合期的量产军品的监护权。”他干巴巴地对军校负责人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权威公正,“因而,铁堡军校在此项事务上拥有最终决定权。”

Starscream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许久。
——真是相当生动的一堂课。最终他开口道。
关于如何把难缠的对手变成朋友,如何有效利用手头现有的资源,如何在必要的时候出卖一切的,生动的课。
孩子沙哑的声音在颤抖,但他仍然将脊背挺得笔直,直视着Foggae。
不,并不是这样。元老院议员摇了摇头,刻意地避开那鲜红色的目光。这只是一堂关于如何作出妥协的课程。别忘了,适当的妥协有时候比斗争更为重要。
“你把这个称为‘适当的’妥协?”孩子扬起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
我以为你至少能够为我提供仅有的一点庇护。
(我以为我至少还能抓住谁的手。哈哈。)

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
他所精心塑造出的那个流溢着珍稀晶体光华的形象,正在逐渐脱离他的话语,他的定义,变成一个他所难以阐释的谜团。红色seeker仍然会朝他微笑,彻夜聆听他的叙述,并不时用尖锐的言辞来挑战他的言论,但他意识到,有什么已然无可挽回地碎裂了。
如同R-477小行星的结晶,一旦碎裂,即不可拼合。
从那以后,Starscream的微笑愈发甜美和虚伪,词藻也愈发浮华和圆滑,声线却愈发嘶哑、冷硬、艰涩。每当他碰触那孩子的机体,他总会感觉到一瞬间的僵硬,然后从指尖传来丝丝不易觉察的颤栗。
从那孩子某些隐秘部位的累累伤痕,他大概能够猜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他拒绝去想象任何细节,他无法容忍中央处理器根据逻辑推断而自动演算出的一幅幅画面——红色seeker拒绝在一等上将的面前低下头颅,因而被强压到地面,机翼以怪异的角度弯折了起来,装甲被灼烧,内部暗锁被一个个地撕扯开,软性金属遽然崩裂,发出尖锐的声响……
他试图用最恶毒的词语来诅咒Constank,那个曾经数次无视军费议案而自主扩张军备,在国会中臭名昭著的硬派将军,但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感话语的无力。
于是他只能沉默下来。
他的叙述变得越来越少,他说,我已经无法告诉你更多了。
(我已经倾尽了所有的话语,塑造出了你。)
Starscream平静地望着他。
“你这么做是明智的,Foggae。”红色seeker首次直呼他的名字。“你不应该告诉我更多了。因为你所给予我的,会毁掉你自己。”
真是惊人的预言。元老院议员疲惫地笑着。
红色seeker也笑了,趋过身来,揽住他的颈脖,在他的音频处理器旁边低声说,这不是预言。
——这是仇恨。这是在地下聚会目睹着统治者们将军品当作赏玩的工具的时候,从剧痛的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拖着伤痕累累的机体独自返回军校的时候,把从sponsor那里得来的高精纯能量块砸到那个只知道吃和睡的笨蛋室友的脑袋上并逼着他全部吃下去的时候,滋生而出的仇恨。
我从未如此痛恨你们。
孩子悄声说,有如呢喃。
(我将永不宽恕。)
然后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吻在自己唇上的冰冷与局促。

有时候Foggae会感到惶恐,自己那强烈的赎罪心理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仿佛年轻时代那些悲天悯人的理想主义都从旧数据库里蹦了出来,在中央处理器里叫嚣着,你出卖了那个孩子,你出卖了那个孩子,他当初之所以没有走出收藏室,仅仅是希望寻找一个庇护者,你非但没有给予他任何庇护,反而将他推到了Constank那里,把他作为权力交易的筹码,哈,好一个庇护者!
他原先对Starscream的种种怀疑和猜忌,也都在理想主义的叫嚣声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他怎么会愚蠢到去怀疑那个孩子?那孩子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本能罢了,因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只能紧紧抓住当下能够抓住的一切,比如,他朝那个孩子伸出的手。
讽刺的是,Starscream越是露骨地表现出对民品贵族的仇恨,就越是显得清白无辜。
一个可敬的,受害者的形象。
在Foggae看来,这个受害者的形象契合了年轻时代的他对所谓的“遭受苦难的人们”的想象——出身卑微,鲁莽,盲目,试图从一无所有中寻求希望,甚至还带着点值得怜悯的粗俗。
年轻时他曾经宣称,要为这世上所有苦难的人们谋求救赎。如今身为元老院议员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实践了当初的誓言,他知道的只有,至少他还能救赎眼前的这一个——这个痛恨军品与民品的阶层划分,并试图打破这道无形界线的孩子。
他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补偿那个孩子。最佳的补偿方式,就是给予其地位。不同于普通军品的,能够赢得尊敬的社会地位。
起初,他尝试着将红色seeker带到一些半正式的社交场合,将他认为值得信任的政界人士引见给那个孩子。然而他所得到的,只是冷淡的草草应酬与善意的提醒。
切勿玩物丧志。他们私下里悄声对他说。
玩物丧志。Foggae竟无言以对。
Starscream很快就觉察到了他的意图。
没用的。那孩子笑着,唇角带点讥诮,你能指望那些民品贵族把一个量产的军品当作什么?
他叹息着,伸出手,轻抚那个孩子的面颊。
红色seeker只是别过脸去,在他宽大的手掌的阴影下低声咕哝,没用的。
(别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就宽恕你们。你们,所有人。)

而他从未如此渴求得到宽恕。
他们之间似乎在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拉锯战。他在不断尝试各种手段来补偿那个孩子,那孩子则越发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仇恨。他们在仇恨中亲吻对方,交换能量,R-447小行星的晶体在他们的身下碎裂,溢出纷碎的流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仇恨也被积淀得愈发透彻,刻骨,甚至甘美。他发现,自己竟已经开始习惯于欣赏这种甘美,如同欣赏碎裂的小行星晶体。
就算这种仇恨持续下去,那又怎么样?他有时会模模糊糊地想。
但机遇往往不期而至。他万万没有料到,得到宽恕的机会竟然会这么快就到来。
——卡隆。军品暴动。
政府职能全面瘫痪,脱离官方控制的军品充斥着整座城市。军品袭击民品。军品相互攻击。一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暴动发生初期的六个小时,铁堡政府与卡隆的联系完全被切断。直至卡隆非常时期委员会紧急成立,各种关于损失和伤亡情况的报告,才源源不断地传来。由于元老院名义上有监督政府的职能,三十位常任议员也得到了全部报告的副本。
如此,惊人的无政府状态。
Foggae读取着委员会传送来的连篇累牍的数据,为内耗所造成的巨大伤亡而感到惊异。没有任何正义可言,法律失效,秩序废弛,生命被毫无理由地攙夺,无论民品或是军品。
没有,任何正义可言……他喃喃自语。
他鲜黄色的光学镜头忽明忽灭。
在正义沉睡之地,对与错的评判标准是否也会失效?
在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中,牺牲是否也会变得自然而然,微不足道?
如果在这场盛筵中剥夺一个生命,是否也会显得合情合理,就像为死亡所啜饮的高脚酒杯里再斟上一滴佳酿?

那个念头在他的中央处理器里逐渐成形的时候,他竟异乎寻常地平静。像策划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议案,他冷静地估算着可行性与可操作性,井井有条地规划着各项步骤。
做吧。他对自己说。
(飨宴的启幕铃已经敲响,若不踏足这场狂欢,就会错失良机。)
他开始仔细筛选接收到的所有报告,最终选定了一份标号为35-67003的文件。文件中提到,暴动发生次日,有十二个民用品向卡隆环轨行省西南边境的戍守所请求庇护,包括七名在边境游览的游客,三名野外作业的电缆维修工,一名正在进行侦测的地质学家以及他的向导。对此请求,当日深夜委员会已经予以批准。
——很好。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首先,地点足够偏僻,不会有其他的见证者。其次,那十二个民品没有装备任何武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最重要的是,军部可以绕过政府直接对边境戍守所下令,毋须通过签发文件-批准文件-交由中央审核的程序。如此一来,就不会留下任何书面文件,成为日后的把柄。
只要制造一些理由,将这些民品从戍守所转移出去,那么转移途中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测不了,不是么?
他调出那十二个民品的资料,一一分析他们的职业和背景。最终,他的系统牢牢地锁定了那个名字。Galacrown。
74-A型星际侦测机。相当陌生的机型。
他循着机型的编号搜索下去,直至在国会的秘密档案库中发现一个名为“能源之星”的科研项目的资料。该项目由国会全额赞助,目的是在外星系搜寻新能源。而74-A型星际侦测机正是这个项目的一项重要成果。据资料显示,现存的74-A仅有四架,Galacrown是最早的完成品,其逻辑处理性能也是四个成品中最为出众的。
手头的所有资料足以证明,Galacrown符合一个理想的牺牲者的全部标准。这架星际侦测机已经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即使把他送到普神身边也可以问心无愧;他没有任何bondmate,这就保证了在他死后不会有什么烦人的火伴来哭哭啼啼地寻求真相;最值得赞赏的是,这位严谨的地质学家一生清贫,鲜有交际,更没有什么后台或靠山。即使就这样在暴乱中死去,也不会触动到政界或军界的高层,人们顶多将其视为地质侦察中的意外事故罢了。因公殉职,再合理不过的解释。
——牺牲者就这样被选定了。
不知为何,74-A这个数字总会使他想起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藏品,R-477小行星晶体,光华灼灼,流转不息。然后浮现在记忆系统中的,竟又是那孩子鲜红色的光学镜头,带着明亮的仇恨,与异样的甘美。
快了。他喃喃道,很快,我就会为你带来救赎。

真正将计划付诸行动的时候,他却遇到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困难。他需要一个能够从军部直接下令,让戍守所将那些民品转移出去的高层将领。
——恐怕只有普神才知道他拨通Constank的私人通讯的那一刻的心情。
“哦?”总参联席一等上将在通讯的全息影像里不怀好意地笑着,“议员阁下,我向来不知您有如此闲情逸致,去讨好区区一个量产军品。”
“我从前也不知您有如此闲情逸致,去弯折一个未成年seeker的翅膀。”元老院议员反唇相讥,“也许我可以请您的参谋们喝喝下午茶,顺便跟他们谈一谈您那风雅的爱好。”
Constank在通讯频道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你明明知道我也握有你的把柄,Foggae Swinger。”最终他说,扔掉了所有敬语,声音里挤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没错。所以现在我们被拴在同一条线上了。”Foggae把手摁在通讯频道的开关上,笑容却出奇地温和,“你是做,还是不做?”
一等上将最终还是勉强地点了头。
“但是,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做。”他说,“计划完成之前,你不得干涉。”
Constank的全息影像消失了。
Foggae松了口气。他后退着,摸索着想要坐下来,却毫无原因地趔趄了一下。仓皇中他匆匆抓住了桌沿,然后,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慢慢地,顺着桌脚滑落下去。
某种大概可以称之为“良心”的东西,猛然溢满了他的火种,并且还在不断扩张,膨胀,牵扯出连绵不绝的隐晦的痛楚。
他跪倒在地面,松开抓着桌沿的手,掩住了面庞。
“原谅我……”他低声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这又是在乞求谁的宽恕?Galacrown,还是Starscream?)

那枚黑色芯片最终从Kalis防务部转到他的手中的时候,他的手始终遏止不住神经质般的颤抖。
这不仅仅是一枚芯片。这是让那个孩子摆脱军品身份的捷径,是他的救赎,是他的宽恕。当然,若是他知道Constank是采用什么手段得到这枚芯片的,他大概会失声惊呼——
以及,他的梦魇。
计划的施行全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玩弄一些小伎俩,找几个轻巧的借口,快捷了当的完事,最后还要加上几滴装模作样的眼泪。事实是,Constank从Kalis城防务部调来了两位高级军官,命令他们采用军部非常时期六号令一级处理方案。这是军部能够授予军人的最大特权,无需任何逮捕或审判的程序,他们能够就地将那个地质学家的火种掐灭,然后肢解,毁尸,将一个生命在世上存在的证据抹杀得干干净净。
显然,那两位军官迷恋于这种将他人的生杀予夺大权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他们不愿这么干脆利落地就完成任务,而是自作聪明地玩了个民主的把戏——他们让那十二个民品自己选择,谁将成为牺牲者。
七名游客,三名维修工,一个地质学家,一个当地向导。还能有什么样的结果?
多数人的暴政。
少数人的牺牲。
民主的基本原则。
他不知道,最后Galacrown是被自己的同胞们推选出来的,还是自己站出来的。如果要他选择,他宁可相信地质学家在那一刻是自愿地走出人群,平静而淡定地将生的希望留给他人。
他宁可如此相信。
相信这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追问过多的细节,追溯过多的疑点,比如,那枚芯片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到达Kalis防务总部;又如,Galacrown的名字仍然留在官方庇护的民用品的名单上——可敬的地质学家成为了一位永远得不到庇护的被庇护者。
(无人知晓,那两个小时之内发生了什么。
呕哑的声线。断裂的机翼。紫色的能量液。急促的喘息。被弯折的银灰色机体,修长而优美,仿佛就要遽然折断的绝望。微弱的诅咒。垂死的喉音。黑暗。持续的黑暗。
暴虐不可书写。不可饶恕。只可被铭记。)

他曾经试图想象Starscream看到这份礼物时的神情。他把这爿黑色的小东西盛在精致的银盘里,盖上了昂贵的暗蓝色丝绒,然后在那个红色seeker面前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揭开,呈上,紧张得像初次登台的演员,或是初次辩护的律师,更确切一些,像初坠爱河的少年。
那一刻,他意识到,所有的想象都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微妙。
即使他穷尽系统里存储的形容词库,也难于形容那个孩子看到这个礼物时的神情,先是不知所以然,继而兴奋,然后猜忌,再而惊异,最后缄默不语。长久的缄默不语。Starscream隔着暗蓝色丝绒缓缓地摩挲着那枚芯片,仿佛那个黑色的小东西有着生命,有着热度,有着火种在无声地搏动。
“你会被普神诅咒。你的灵魂会遭到永罚。你将永远得不到安宁。”那孩子低声说。
“是的。”Foggae平静地说。
“我也一样……再没有什么是清白无辜的了。”孩子摇着头,精致的脸庞慢慢漾出了一缕笑意——“再也没有了。”
然后孩子就变得高兴了起来,像一个收到了生日礼物而开心得团团转的真正的孩子那般,笑着前趋过身,在他脸颊上啄了两下。
单纯得出乎意料的吻。幼生体对监护人才会有的那般亲昵。
他满足地叹息着。够了,够了。
那一天,离Starscream脱离磨合期,只有不足四个月的时间。
在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前,他终于得到了宽恕与救赎。

——他大错特错了。
仇恨既因罪行而起,更多的罪行又怎可洗刷仇恨?
他从未被宽恕。从来就没有。
他曾经建议让专业的机械师来安装芯片,但是遭到了断然拒绝。不应让更多的人卷进其中,Starscream说,更何况,我知道一个值得信赖的合适人选。
(一个罹患道德洁癖的家伙。
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因为羞耻而不敢面对罪行,那就是他了。
如果他学不会为自己抹上污点,并承受这些污点,他将无法在军队里生存。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Thundercracker,你不可能和你那可笑的良心一直生存下去。)
Foggae起初对此表示怀疑,但那个孩子再三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不会出任何差错。这些词语被不断重复,几乎像是一种誓言。
誓言果真得到了践行。若干天后,Starscream好整以暇地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鲜红色的目光仍是不变的明亮。
但是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那孩子在安装芯片的时候,不知是出于故意还是无意,并没有删除芯片里存储的原有数据。漫长悠远的记忆,连篇累牍的知识库存,以及,临终前的诅咒与愤恨,就这样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于是那两个小时的暴虐被见证,遗憾被传承,仇恨被铭记。
Galacrown的仇恨,叠加上Starscream的仇恨。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可惜他仍然不知情,只是满意地看着那个孩子,看着他顺利地进入了中央科学院,看着他在一年半之后迅速地在学界中取得了地位,看着他开始正大光明地在上层社交界出入——以年轻学者的身份。
他说,他最引以为傲的藏品最终完成了。
他倾注了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心血,乃至所有的清白,最终完成了它。
它已不再形无所定,飘忽不可捉摸。——它已不再是空。
他乐于展示自己的藏品,甚至在首席执政官的面前也毫不避讳。在Sentinel Prime举办的假面聚会中,他牵着那个孩子的手,将他引领至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面前。
Prime,这即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他说。
首席执政官在面具下不失礼貌地微笑着,蓝色的光学镜头中透出温和的怀疑。
于是年轻的地质学家从容地鞠躬:“假使您需要我证明的话,Prime,我将乐意而为。”
那孩子证明自己的方式真可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他在众多来宾的面前,摘掉面具,驯服了一个狂躁的囚徒。
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纤长、鲜艳、优美的机体就是他的武器。
所有宾客皆因他的胆大妄为而震惊,却又无法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那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挣脱了锁链禁锢的银色囚徒,与红色的seeker交缠在一起,尖叫与喘息,无情地刺激着他们的音频接收器。
停下。Foggae在面具下说。给我停下,Starscream。
无人听见他的声音。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捕捉到那微弱得几不可闻的愤怒。
这就是Starscream与Megatron的初次见面。
多年以后,这个国家将被他们所颠覆,所打碎,就像从Megatron手臂上纷纷跌落的碎裂的铁环。

年轻的地质学家开始渐行渐远。
浩渺无垠的宇宙才是一个地质研究者的归宿,而不是这间窄小的矿石收藏室。红色seeker如是声称,嘴角却挂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虚假的笑意。
Foggae感到失望,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那孩子已经离开了军校。那孩子早已不再是孩子。
Starscream敷衍般地吻了吻他,说这段时间可真长啊,几乎就是一生。
他对此表示赞同,然后搂紧了那个seeker。
Seeker没有动,只是望向收藏室里遍地铺陈的R-477小行星晶体,鲜红色的光学镜头折射出晶体的灼灼光华,有如波澜散动。
之后他们就失去了联络。Foggae竟对此莫名地感到一丝安慰。
救赎者终究会被遗忘。他在给予的时候就料想过,这将是一次没有任何回报的拯救。然而,也正因为被遗忘,这场救赎才具有了最终的意义。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点理想主义。

这也是为什么他再次接到Starscream的通讯时,会如此惊讶。
全息影像中的红色seeker显得慌乱而憔悴,声音也比往常要更为嘶哑。
——他猜到真相了。他猜到了。
他是谁?Foggae眯起了鲜黄色的光学镜头。
Skyfire。
仿佛过了很久,那个词语才从红色seeker的音频系统里挤出来,艰涩而生硬。
从seeker说出那个名字的那刻起,Foggae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尽管Skyfire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仍然十分陌生,但他本能地厌恶这个名字,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
——阻止他。Starscream说,必须阻止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否则你的名誉,Constank的名誉,都会被毁掉。
恐怕我们的名誉不是你最关心的问题罢。元老院议员不出声地摇了摇头,伸出手,仿佛要抚摸全息影像中seeker那憔悴的面庞。
但Starscream是对的。任何对真相产生好奇心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更何况Skyfire还是Galacrown的学生。一个顽冥的、不开窍的学生。

他失败了。
他没能阻止那架白色的航天飞机在通往真相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他派人进行监视,在文件审核的程序中设障,甚至不惜调动城市治安官去恐吓那个地质学家,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种种手段都没有产生预想中的效果。
(假如他知道被派遣去的城市治安官是Prowl和Jazz的话,他就会明白,为什么所谓的“恐吓”没有产生任何效果了——被笑容满面的警官轻轻敲一下脑袋大概会是一次不错的经历。)
随着Skyfire一步步地接近真相,他们也愈发恐慌。
如果他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Starscream说,咬着嘴唇,声调几乎是决绝的。
元老院议员很清楚最后剩下的那个选择是什么,但他佯作兴致勃勃的模样,支着下颌,侧过头问,哦,是什么?
Starscream抬起了眼睛。
Foggae惊异于他的光学镜头的黯淡。鲜红色的光芒尽然褪去,呈现出了凝重的深红的色调,深得像要把人吸进去。
——地质侦察事故。因公殉职。
旧有的悲剧,不变的情节。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要科学院中央委员会的那帮老朽听命于他,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只需旁敲侧击地暗示一下国会来年拨给科学院的经费完全取决于他们对国家的贡献程度,他们马上就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至于国会为什么突然要求科学院开展能源探测行动,为什么要去到如此遥远的星系,为什么如此重大的科研项目却仅仅指定两位地质学家去完成,他们也不再追问。
一套仓促编就的地质侦察计划就这样出炉了。
目的地,0572X星系,341号小型星系,第三行星。
目的地是由天文研究所在Starscream的强烈要求下选定的。用那位年轻地质学家的话说,这个行星的两极可能储藏着丰富的能源,更重要的是,其地表还覆盖着数目庞大的氢氧化合物结晶,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这些氢氧化物很可能成为液态氢的提取源。
——其实,那还是一个异常美丽的星体。
在激光天文观测镜中,它呈现出晶莹得几近剔透的蓝色,沉静而安谧。
年轻的地质学家在天文观测镜前长久地注视着那个星体。长久地,注视着。
多美。最终他叹息了一声,说。
(为你而准备的墓地。)

一个半月后,科学院发布了地质研究所所长的讣告。
Foggae阅读着那段简短的讯息。死者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许多,天蓝色的光学镜头里透着青年才会有的干净和透明。他憎恶那种干净,一如他憎恶Skyfire这个名字。
该结束的时候,终会结束。他告诉自己。
(他们试图以一个死亡来终结另一个死亡,正如他试图以一桩罪行来刷洗另一桩罪行。
一个周而复始的怪圈。)
Starscream在讣告发布后三周才返回赛博坦,活像一个在外星系游荡过久的幽灵,外装甲黯淡而且皲裂,涂装被异星的气体腐蚀至片片剥落。他闯进了Foggae的收藏室,就像多年以前骤然出现在R-447小行星的晶簇丛之间那般,他站在那里,仿佛立于荡漾不定的水面之上,粼粼波光映亮了他的机翼,像是要将那纤细的机体都溶化于这光影迷离之中,消散了轮廓,抹销了形象,只留下飘忽的光,空茫茫地刺目着。
Foggae注视着他,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时光流转着仿佛回到一切的开端,时间与世界永远在无限的循环中。话语开始丧失,形象开始坍塌,他们所共有的那些时间都丢失了。
他们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其实一无所有。
不,甚至都没有“他们”。只有“他”。他一个人。
那个红色seeker,不过是晶体幻化出的一个形象。现在这个形象已经剥落了鲜艳的色彩,显露出憔悴而斑驳的内里,并且很快就会消失殆尽。
Starscream说,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
然后他就毫无顾忌地倒了下去,在半固半液的晶簇丛中蜷缩着,进入充电状态。
几乎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晶簇,哪些是他的身体了。Foggae俯下身,轻吻昏睡中的seeker,深知这将是最后一个吻。

这的确已经是最后一吻。
卡隆角斗场起义暴发了。那个叫做Decepticon的地下组织,竟已扩张到了如此田地。
国会的众多政客为之愤慨。调动军队,剿灭叛党,他们叫着,让那些卑下的军品们尝尝苦头。
起初Decepticon遭到了重创,重要的头目皆被军方所俘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组织的势力仍然在卡隆城内蠢蠢欲动,制造混乱。
所幸Decepticon内部很快就出现了叛变者。我将为你们提供所有关键的信息,秘密据点的地址,高层成员的名单,弹药的来源。即使只是通过无线电通讯传送而来,这些语句都浸满了奉迎的笑意与甜蜜的谄媚。
议员们欣喜若狂。他们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报复时机。他们决定对这个组织进行大张旗鼓的公开审判,而这位谄媚的叛变者,将会是最重要的证人。
——审判开始。
证人被带上了审判席。深红色的灯光打在鲜红色的装甲上,异常刺目。
Foggae故作镇定地坐在元老的议席里,双手交叉,放在膝上。
证人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坦然地注视着众多的法官们。
他认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他目睹过他们在道貌岸然的伪装下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既是Decepticon的证人,也是这些议员的腐朽与堕落的见证者。
议长开始宣读这位证人的身份。更确切地说,是一长串的罪名。他微笑着。
多年以后,也会有人在他的名字前加上如此多的前缀,只是到了那时,他们将会使用最为辉煌的字眼。

——时间到了。
那位可疑的证人,那美丽得过分的红色seeker,缓缓抬起了手臂。
“再见了,可敬的议员们。”
氖射线干脆利落地洞穿了政客们的火种舱。一场毫无悲悯的大屠杀。
人群惊号着四处逃窜。Foggae Swinger坐在元老议席上,叹息着。
他相信那个孩子会再多看他一眼。
的确,证人转过身来,鲜红色的光学镜头闪烁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Foggae以为他就要开口了,说出那么几个词语,道别也好,讥讽也罢。但他只是扬起下颌,笑得一如初见的纯真。
然后元老院议员感到胸前一阵剧痛。
从议席倒下去的时候,他拼命挣扎着向上看。高悬于国会大厅之上的屏幕正在火花四溅,一个粗糙的Decepticon徽章,渐渐被篆刻到屏幕上。红色火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继而弥散开来,那么多,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明亮的,星星点点的红色所充斥。
红色的灼灼光华。
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最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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