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石碑隶篆,没有文豪大家,《史记》《舌尖上的中国》顾及不到这方水土。我的家乡如同大多数沉默无为的农村,把自己的身世寄生在蹲在墙角下晒阳老人的记忆里。老人一伐一伐地被时间收割走,连着老人稀薄的记忆,于是,这个村庄的身世一同被埋进脚下三四米深的胶泥,不可被访问,拒绝说明。
当我瘦小的脑皮层可以留印下一些人事画片的记忆时,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已经逝去的七十多年时光我已经去发去辨析。他是从北面的某个村庄迁过来的,具体时间因由早已无人可去询问,我常想想是过去的某次水灾中,在这三省交界之地出现了一次人口的迁移,于是村里出现了姓胡的,姓司的,姓张的,出现了向他这样无可考证的老人。
他是村中的铁匠,也曾带领过几位徒弟,但因工作辛苦,利润薄弱,徒弟们都熄炉收锤,“放马南山”了。偶尔某徒弟只是为自己家或邻居在农忙时打一副出头或者铁链来练练手,但绝无心思与经济的大潮搏腕,一心一意做了顺民,养儿扶老,放羊种田。自认身无长处,他便沉了心思做自己的铁匠活,总之,人得种地,种地得铁家伙,铁家伙总的有人打啊!
我很是惊异他松弛、干瘪的皮肉的能量,你不能想象这么一副场景:烧的通红的火炉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形佝偻,发须灰白,紫糖色的皮肤,穿着黑色的背心,肩上搭着混着汗泥和铁垢的破毛巾,走兽用长柄铁钳夹着一块通红的铁,右手紧握着铁锤,甩开了臂膀,轮番起落。“叮叮当,叮叮当······”手臂额头处平常干瘪的习惯受到了感召,从心脏,从肾脏,从每处细胞中调集来火热的血液,饱满的似夏季雨后肥胖的蚯蚓,盘着根,错着节,突兀地泛着汗光。坚硬的铁块屈服成方、圆、长、扁、尖,成锄、镐、铲、耙、刀。
他是从未想过自己生活中以外的其他,香港回归了,神州一号升天了,报纸头版上某个高官落马了,乡长要来视察啦····他只知道每天要干活,挣点钱,供给自己的油盐酱醋,没有雅致去伺候鸟语花,屋子后面倒腾出来的寸地种满了时令的菜蔬。刮风只是风,下雨也只是雨。他像这片被动发育且发育缓慢的土地,懒得顾及也顾及不了超越自己生活的那些多余。
因为他是个孤寡老人,被列入“五保户”行列,村里面分配给他的土地也无力亲自耕种,于是村中做保,将他约莫一亩地代替耕种,条件是每月将限定的粮食和钱物按时送与他。这也是我略懂人事之后从父亲那里打听来的,在此之前我很是疑惑,一个与我家不同姓的老头,为什么与我家关系是这么亲近?
每逢八月十五,大、小年等节日时,母亲会盛一碗饺子或者面条,用毛巾包了碗沿,然后把我叫来。
“给你大爷送饺子去!”
“哦!”
于我而言,这已形成某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自从第一次是被父亲踹过去的。我虽年少贪玩,但大多情况下是无多怨言的,因为我知道之后会有些“厚礼”做犒劳的。
我捧着潮湿的碗穿过一条街走到他的铁匠铺。一间低矮的破瓦房,房顶上胡乱长着几丛长茎的草,还有几棵浓郁肥厚的瓦武松挤在瓦峰中,房子前立着几根黑乎乎的柱子,柱子顶起一张黑乎乎毡布棚子,棚子下有座黑乎乎的煤炉以及几件黑乎乎的铁家伙,铁毡,锤头什么,房子只有当街的一扇窗子,钉着几张破烂且黑乎乎的油纸,几无透光的作用,屋子里像黑乎乎的地窖,屋内深处的墙壁上开了一个两块砖头宽的洞,隐约看见门内左面窗下的床上躺着人。
我怯怯的喊了一声“大爷,俺娘让俺给你送饺子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唉!是三儿啊?”,然后是呼呼的喘气声。
他扶着门框婆娑着走出来,紫糖色的脸上嘴角喜悦地上翘着,然后抖着手接过碗转身到屋子里。
他在里面喊了一声“进来啊,你!”
他将饺子倒进自己的碗里。
我支支吾吾地搭着话“嗯。”双脚一动不动。等着拿碗和某件事。
他将我的空碗放到床头,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三支香蕉,或者一两个苹果,也可以是几块上海来得花生糖。放进碗里,抖着递给我。
“走慢点哈,别摔着!”
“嗯,走了啊!”
我转身便跑回家了。
日子像河里哗啦啦的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留不了什么,也留不住什么。
就这么,我上初中,高中。我对他所有的探视的时间只是在递碗接碗的间隙。
大约上高二的时候,我回家了,母亲在吃饭时说,“你大爷死了”。
“啥时候?我上回还看见他打铁嘞?”其实我也不知道“上回”是“哪一回”哪个时间了。
“昨晚,不是病死的,晚上从床上摔下来,是头接地,窝着脖子了,憋死的吧?”
我看着碗,想象在黑漆漆的夜里,他竟然头朝下,双肩扛着满是铁屑的大地,窝着脖子,双眼看着乌青色天上慢慢移动的云斑,间隙里藏掖着无数的星星,走了。
国家是严禁土葬的,尤其是“平民”。父亲在村南的田里找了一块地,买了一副棺材,然后在一个深夜里叫几个邻居挖了个坑,偷偷地葬了他。没有留坟立碑,撒了层干土和乱草做了掩饰。旁边有两排刚种下不久的小杨树。
没有人意识到:他活着时,了然无声。死后,留不得坟茔碑冢,了然无声亦无影。像田垄边偶然的一株野草,于这个包含亿亿万万生命的宇宙而言,他只是一次偶然,上帝照顾不到每一次的偶然。他的人生轨迹像一条怯懦的蚯蚓,闪闪躲躲着延伸,当他享受完生命后,没有理由需要影响任何其他生命的轨迹。
几天之后,不知哪一位乡人偷偷将他“告发”了!于是,“上面”来了领导,在另一个深夜里,穿着警服的“公仆”们热火朝天的把棺材挖了出来,翘了钉子,不知用什么将尸体包走了。大约是带到镇里或者县上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竟然出了村子到镇里甚至是乡里,竟然还是去机关政府里!末了他竟还是坐着机关的车子去得,这该是如何的大修行,大造化,大新闻呵!
人们说,政府是要尸体的家属带钱去领尸体,政府是严格照法对待死人的。
人们说,政府的领导们是懒得给你细细的摆弄尸体的,直接用钩子挂住尸体拖到麻袋里,拉到机关了啦!
人们说,都烂成那样了,再花钱领回来一把火烧了,又遭了一回罪,还不如不要啦!
后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他叫马海亮。河北省邯郸市大名县龙王庙镇东范堤村人,生年不详,卒于二零零五或者六也许是四年。忘了,忘了,忘了!!